“生焖香肉,绿豆凉糕;一则温肾助阳,一则清暑润燥,同食之功,倒是跟那鸭羊甚为相类。”
稍顿,五鹿浑口内轻声啧啧两回,下颌一探,眼风已然落到不远处另外几碟美馔之上。
“宋楼奶奶,敢问那旱芹拌白根侧边盅内,是何妙物?”
秦樱闻声,唇角微抬,探舌濡濡口唇,缓声应道:“卯羹是也。”
五鹿浑听得此言,实在难止膺内腹诽。
“旱芹涤热,性本滑利;兔肉冷寒,味酸凉血。”一面思忖,五鹿浑一面倾身向前,单掌微摇,正将一碟盐渍脑花所漫腾腾酒气送入鼻内。
“食猪脑,损阳道。佐以盐酒,大脱元气。”
念及此处,五鹿浑面上反堆了层层笑意,缓退回座上,心下冷声自道:滋阴清热者,配以发散疏利者,好教脾胃虚寒、冷中损腹;温补固阳者,佐同大寒散结者,药性拆解倒在其次,相冲角力,怕是要我心肾早亏、伤神害气。如此菜式,若真无心无肺日日重复,待得吃上一年半载,恐我非要落光须眉、脱尽乌发不可。药食同源之妙,着实不可小觑。秦樱摆宴若斯,也算煞费苦心。
思忖片刻,五鹿浑唇角上翘,面颊一侧,单拣了只绿豆凉糕置于碟内,心下禁不住暗暗叹道:这席佳肴,正中下怀!
“敢问宋楼奶奶,怎得未见闻人姑娘前来用膳?”
秦樱闻声,倒也不急,徐徐自斟了一盅糯米桑葚侧柏酒,啜个半盏,缓声应道:“想是闻人姑娘性子豪放,于宅内闲步一圈,自觉我宋楼呆板无趣,故而申时左右其来寻我,说要外出追赶留留,一来散散闷气,再来,也算为欢儿早些归家尽尽心力。”
五鹿浑附和一笑,探身取了酒壶,先后为秦樱同自己斟了满盏,顿个一顿,不经意沉声询道:“闻人姑娘走时,可有留下些说话?”
秦樱巧笑,侧目反问,“祝家儿郎盼着那女娃儿于我跟前说道些甚呢?”
五鹿浑一顿,唇角微颤,正待接言,却闻秦樱笑道:“老拙年迈,不合时宜,现下哪儿还有小姑娘愿意同我讲几句体己话?”
五鹿浑心下一动,面上筋肉一松,长气纳到一半,又听秦樱机锋一转,敛笑再道:“闻人家这女娃儿,老拙瞧着倒是欢喜。想是既染了闻人不止脾气,又受了路潜光教化——礼度算是熟闲,世情也非懵昧;最紧要的,是其骨子里尚透着天真,直来直去,甚好相与。”
五鹿浑听得此处,不经意就唇倾盏,仰面将那凉酒尽了,心下自是知晓秦樱这话里带话。
秦樱见状,举箸自往五鹿浑碟内送了几粒糟螺,后则捡了小半块香肉,一并送在五鹿浑跟前。
“古语有云,直如弦,死道边。”秦樱目睑一紧,定睛直面五鹿浑,静默半刻,方再言道:“过犹不及,其言也算中肯。”
五鹿浑抬掌,正教秦樱将自己揩汗之举纳入眼帘,后则似模似样将最初的绿豆凉糕咬上一口,口唇稍开,咀嚼不住。
“宋楼奶奶怎不动筷?如此瞧着,这一席倒似专为在下置办。”
秦樱闻声,又再斟个满盏,面上一黯,悠悠叹道:“一早听闻欢儿负气离家,老拙心下,忧怒惊怕,甚无胃口。祝家儿郎你且自便,莫要顾忌。”
五鹿浑一听,唇角一耷,自顾自抬眉再将满桌佳肴扫个一眼,自随一盏,吁道:“容兄铜肝铁胆,锦心绣肠,于我而言,胜似手足。怕只怕其自小顺遂,无风无浪,初闻祖上旧事,一时难以释怀。只望胞弟机灵些,能将其好生劝回才是。”
言罢,五鹿浑眉头一蹙,正见秦樱探掌相请,欲要其再多进些餐食。
五鹿浑见状,稍显讪讪,落箸挠了挠头,低低应道:“眼见容兄胞弟不知所踪,在下亦是肝郁气滞,心痛痞满。可惜了满桌珍馐,却是难于下咽……”
秦樱闻听,不由一笑。
“午膳之时,倒是未见祝家儿郎这般心忧。想是那鳖肉,对极了祝家儿郎胃口。”
五鹿浑呵呵轻笑,虚应了一回,再往那凉糕上咬个两口,沉声自道:“若是夜间肚空,在下便往厨下讨一盏槐豆垫饥。只是听闻那小食乃是奶奶专用,却不知奶奶可否不吝赏了与我?”
秦樱轻哼一声,低眉应道:“老人常言,莫以聪明自许,莫以慷慨望人。祝家儿郎,听未听过?自觉此句,在不在理?”
五鹿浑自是会意,面上未见作难,反是拱手而笑,转个话头,缓声轻道:“也不知容兄此去,盘缠可够。若无慷慨人,只怕客囊见罄,旅怀难遣,羁客畏途,雨雪风霜。容兄那般娇嫩人物,哪里吃得下那般苦处去?”
“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便无切齿人。”秦樱两目圆开,眶内喷火,“桥归桥,路归路,尘归尘,土归土。各安天命,两不耽误。”
“正是,正是。”五鹿浑应上一应,挑眉直面秦樱,目珠浅转,探掌又往头壳搔了一搔。
“偏偏无知之人甚众,终日拈香择火,不知身是道场。”五鹿浑一字一顿,低声笑道。
正所谓,前因后果,先业后报。
眼下,五鹿浑仰面朝天,动也难动,思及五日前晚宴上同秦樱那一场唇枪舌剑、进退周旋,不由得哑笑两声,微摇头颈。
“若非当日需扮个过于讲究、谨小慎微的异教教徒,对着那桌饮食,我早便胡吃海塞大快朵颐起来,哪里顾得那劳什子食材相克禁忌?”五鹿浑暗暗濡濡口唇,只觉饥肠辘辘,细思从头,心下更觉对那佳肴美馔不起。
而此一时,况行恭已然依着五鹿浑之言,往其卧房枕下探过一探。
“这…这是欢儿折扇!”秦樱打眼一瞧,立时起身,两掌攒拳,团团乱转。
“这折扇……欢儿绝不会擅自离身……”
五鹿浑耳郭一抖,早是听得秦樱所言,口内啧啧两声,启唇便道:“这一物,乃是胞弟得手之后,特遣金卫送了与我;此一物,亦是我兄弟二人早早约定,事成之时,折扇为号。”
顿个一顿,五鹿浑不由吞口清唾,“事已至此,你等可愿纳我前言,且为在下解了绑、散了毒,置了饭、摆了酒,好生同我叙上一叙?”
言罢,五鹿浑唇角一抬,自然而然思量起宋楼祠堂大戏初落,自个儿暗同闻人战那一番瞒天密谋。
“闻人姑娘,眼下,得不得令尊下落,辨不辨宣氏底细,遂不遂胥姑娘心意,便全赖你愿不愿助我一臂。”
闻人战一听,豪气胆气齐出,一拍胸脯,脆声接应道:“鹿哥哥,你尽言来。”
“其一,欲求闻人姑娘为我自容兄那处摸一个随身物件儿。”
“这有何难?我瞧那泥鳅折扇从不离身,稍待取了那物与你便是。”
“其二,还要再求闻人姑娘代为留心容兄动静。”
“鹿哥哥可是觉得,泥鳅受不得那金樽实情,此回怕要行些蠢事?”
“背君受剐,有违臣节。容兄这蜜罐里泡大的世家公子,终是碰上个难得一遇的坎坷波折;依着他那性子,怎不得借题发挥,好生怒上一怒,再将之奉为一世难忘的奇耻大辱?”
“那……战儿又当如何开解,方算得宜?”闻人战颊上一黯,抿唇低声。
五鹿浑单指就唇,先是作个噤声手势,后则苦笑摇眉,轻道:“一旦容兄有所动作,闻人姑娘即时知会栾栾便了。我已告他,令其今夜好生候着,不得瞌睡。”
“小鹿?其……其又不识轻功,不谙拳脚,只怕……”
“现下,栾栾能出的,容兄疾要的,不过恰是一副知情人的耳朵摆设罢了。”
闻人战听得此言,自觉不解,前后打量了五鹿浑神色多回,掂度片刻,未敢发问,只是探掌覆上脑门,鼓腮长叹。
五鹿浑见状,柔柔浅笑,退上半步,躬身唱喏。
“所求一二,于闻人姑娘言来,自是吹灰反掌,不值一提。可我这处,尚有其三,怕是这一求,闻人姑娘不肯轻允……”
闻人战见状一惊,两掌捧面,娇声询道:“鹿哥哥,莫卖关子,直言便是。”
“其三,闻人姑娘……在下哀恳,欲求你……求你当着宋楼仆婢……吃…吃在下……一个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