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平定信紧接着说出的这句话,直接让绪方眼中的惊讶之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着。
“你前面的‘贴经’其实错了足足21道。”
“但这并没有什么所谓。”
“这场文试中,真正重要的题目,不是前面的‘贴经’,而是最后面的那一道题。”
“只要最后的那一道题答得好,就能在这场文试中拿到好名次。反之亦然。”
“此次文试的前10甲,全是如此。”
“而你是我认为的将那道题答得最好的人,所以我将文试的头名给了你。”
“……我那道题打得有那么好吗?”绪方抬起手挠了挠头发,“竟能获得老中大人您如此高的评价……”
在绪方的印象中,他那道题只是乘兴而作而已……
“谁是照本宣科,谁是真的有对‘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句话有深刻的感悟与理解——我一目了然。”
“许多人,只不过是将自个在学堂中所听到的关于这句话的解释给完完整整地写在了卷子上而已。”
“即使是用上华丽的辞藻来修饰,也改变不了内容的苍白。”
“但是——真岛君你不一样。”
松平定信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了些。
“通过你的文字,我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你并不是在照本宣科。你对这句话有着自己独到且深刻的见解。”
“我当时在看完你的卷子后,我的第一个感想便是——能对‘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句话有这么深刻见解的人,一定是一个很有骨气的男人。”
“我喜欢你所写的对‘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见解。”
“所以我将你定为了文试的头名。”
“为了验证‘我觉得你肯定是一个有骨气的男人’的猜想,我特地挑在了没有行程的今夜来吉原见见你。”
“而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像你这样有骨气,敢说出‘不想屈服’这样的话的武士,已经不多了啊。”
“真岛吾郎君。我很欣赏你。”
松平定信的面容渐渐变严肃了。
“不要再待在吉原了。”
“来跟随我吧。”
“也就是说——升你为我的小姓。”
呼……
一道比刚才的都要强劲得多的晚风灌入房中。
烛火所拉出来的道道光影,随着绪方脸上的表情和神色一起微微变化。
……
……
“哈哈……”
松平定信刚才所说出的那番话,因太具冲击力,让绪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为了给自己争取到思考的时间,绪方发出几道笑声后,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在参加‘御前试合’之前,我就听人说过老中大人打算在此次‘御前试合’中挑选可用的人才,将其提拔为自己的幕僚。”
“原来这传闻是真的啊。”
“不,这传闻是假的。”绪方的话刚说完,松平定信便摇了摇头,“只是一条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谣言而已。”
“我从没想过要在‘御前试合’的参加者中选谁做我的幕僚。”
“直到……刚刚。”
“而且我也不是要把你提拔为我的幕僚。”
“我只是把你升为我的小姓而已。”
“我不可能直接对一个今夜才见面、对于其具体理政能力完全一无所知的人委以重任。”
“所以我在此就先把丑话先全部说明白好了。”
“在把你升为我的小姓后,我会好好地观察你、考察你。”
“经过我的考察,觉得你的确可堪大用的话,我不会吝惜对你的奖赏和重用。”
“但若是让我发现你只是空有骨气,完全没法担大任的话……那我也只能请你从哪来就回哪去了。”
松平定信的这番严厉说辞,虽然看上去可怕,但绪方敢肯定绝大部分的年轻武士在听完松平定信刚才的这番残酷言论后,也仍旧会忙不迭地同意去做松平定信的小姓。
小姓是什么?
咋一看,似乎只是普通的杂役,专门负责打理君主的个人生活杂务。如果所侍奉的君主喜好众道,那你还要助你的君主去发泄。
但其实——看上去只是普通杂役的小姓,却是一个许多人都梦寐以求的职业。
一天下来,小姓们陪在他们所侍奉的君主的身旁的时间,可能比君主的家人们陪在君主身边的时间还要长。
陪在君主的身边多,就意味着——你能在君主面前表现的机会多,以及能够和君主培养出感情的机会多。
历史上的不少名人,都是从谁谁谁的小姓开始做起,然后在谁谁谁的赏识和栽培下,直接平步青云。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战国时代的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
贫农出身的丰臣秀吉,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得以出仕织田家。
丰臣秀吉在刚出仕织田家时,虽然不是织田信长的小姓,但却是一个常常能在织田信长面前露脸的杂役。
因为能频繁在织田信长面前露脸的缘故,织田信长很快便发现了丰臣秀吉的才华。
在织田信长这个伯乐的帮助下,丰臣秀吉便开始了比小说还要夸张的“草根逆袭”。
在极其重视等级、注重阶级的古代日本,贫农出身的丰臣秀吉就这么在织田信长的帮助下,一步步地成为了君临全日本的“天下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古往今来,这种能在高级领导面前频繁露脸的职业,都是最抢手、最多人挤破了头去抢的。
在这个阶级固化的程度比二百年前的战国时代还要夸张,阶级之间已近乎不可能跨越的江户时代,成为松平定信的小姓——这已经算是一步登天、青云直上了。
虽然据松平定信刚才的说法,成为他的小姓,也只是获得了“能够一步登天”的资格而已。
之后能否真正的一步登天,还得看你之后的本事。
但即使如此,这也算是一种千载难逢、可以说是天上掉馅饼、做梦都不敢想的大好机遇。
绝大部分的武士,肯定会忙不迭地接下松平定信抛来的这橄榄枝吧。
然而——绪方恰好就是那并没有立即点头同意的那一小部分人。
在抿了抿嘴唇,沉默了一会后,绪方俯身恭声道:
“老中大人,承蒙您的赏识,我非常荣幸。但请让我考虑一下。”
松平定信的脸上闪过几分不解:“这没什么好考虑的吧?”
在又沉默了片刻后,绪方两边的嘴角缓缓上拉,笑了出来。
“老中大人,我是太兴奋了。”
“没想到我竟然能有那个机会成为老中大人您的小姓。”
“因为太过兴奋,脑袋一下子空白了。”
“兹事体大,我想在之后等脑袋恢复清醒后,再慢慢考虑。”
“……嗯。”松平定信缓缓地点了点头,“也好。”
不知是不是绪方的错觉,他总觉得松平定信刚才在听到他说“让他考虑一下”后,眼底里闪过几分笑意。
“那我给你一些时间吧,你之后回去慢慢考虑吧。”
“就不给你定时限了。”
“等你想清楚了,就直接来我的府邸找我吧。”
“我的府邸很好找,你随便找个熟悉江户的人,问他‘松平定信的家在哪’便可。”
“是!”绪方俯身高声应和道。
……
……
绪方和松平定信的这秘密会谈,便这么以“松平定信拉拢绪方,而绪方施展‘拖’字诀”为结果而告终。
松平定信先绪方一步离开了房间。
不急着离开的绪方留在房内。
待确认松平定信和他那位名叫立花的随从走远,房外房内也无其他人后,绪方望着身前那已无松平定信再坐着的空白榻榻米,然后露出苦笑。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抢手了……”
绪方小声吐出的这番感慨,声音撞在天花板上,形成微粒,随后融入了空气之中。
……
……
江户,不知火里的根据地。
“呼……呼……呼……呼……”
裸露着上半身的瞬太郎,手握一柄直刃的忍刀,一丝不苟地对着身前的空气做着素振的练习。
瞬太郎现在正在他专用的练功场地里练剑。
不宽不窄的空地,空地的周围栽有数棵大树。在这茂密枝叶的遮挡下,使得这片空地不至于太过闷热。
在不知火里,也就只有炎魔和四天王拥有着“享有专用练功场地”的特权。
“呼……呼……呼……呼……”
瞬太郎的吸气与吐气,与他挥剑的节奏相配合。
吸吐的有效配合,令瞬太郎挥出的每一刀都充满威力。
他每一次的挥剑与举剑,都能带起道道刺耳的破风声。
因瞬太郎裸露着上身的缘故,能很清楚地看到他上身那一块块如磐石般坚硬的肌肉,以及那一条条狰狞的伤疤被汗水淌满。
在将剑再一次高高举起时,瞬太郎的动作突然顿住,没有再往下劈。
就这样维持着将剑高高举起的姿势,瞬太郎缓缓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右侧。
“真是稀客啊。真太郎,在我印象中,你上一次来我的练功场地,还是去年的事情呢。”
瞬太郎专用的练功场地坐落在一片小小的树林中。
在瞬太郎将他的视线转到他的右侧后,一名面容冷峻、表情淡漠的青年正缓缓地从瞬太郎右侧的树林中缓缓现身。
而这名青年,正是和瞬太郎同为“四天王”的真太郎。
“……瞬太郎,这么晚了,你竟然还在练功啊。真是勤奋啊。”
一直走到双方都能清楚地看清各自的面容五官的距离后,真太郎顿住脚步。
“瞬太郎,唯有这一点,我相当地佩服你。”
“你每天都会练功,不论寒暑、阴晴。练功强度就像是在折磨自己一样。”
“我自问我自个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瞬太郎缓缓地将手中的忍刀放下:“我唯有在练功和与人战斗的时候,是真切地感受到自个其实是活着的。”
瞬太郎缓步走到旁边地一棵树桩旁,拿起放置在那的布,一边擦着汗,一边朝真太郎问道:
“真太郎,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以你的性格,你应该不是为了和我聊天,才专门过来找我的吧?”
“瞬太郎,你说对了,我特地前来你的练功场地来找你,的确是有事找你。”真太郎正色道,“瞬太郎,我受炎魔大人之命,顺路过来传唤你。”
“快点把身体擦干净,然后跟我一起去一趟炎魔的宅邸。”
“有客人来访。”
“客人?”瞬太郎微微皱起眉头,“又是幕府的哪位高官来了吗?”
“不是。”真太郎摇了摇头,“是比幕府的高官还要有趣得多的客人。”
“是伊贺的忍者来访。”
“伊贺?”因为太过惊讶,瞬太郎的话音有些失控,“伊贺之里不是早在40年前就没了吗?”
“是啊,所以现在来访的,是40年前伊贺之里的残党。”
“幕府的‘前御用忍者’,来见‘现御用忍者’吗……”瞬太郎嘴角一扯,露出一抹笑容,“果然是很有意思的客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