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行?难道我也要像鬼门十兵卫一样,被压在这里,成为半石半人的怪物?不,我要向前走,一定要向前走,给我机会……”大竹直二怒吼着,疯狂地扭动着身子。
“铮铮铮铮”数声过后,缠住他手臂的头发被连续挣断,他的双手立刻解脱出来,在头顶胡乱挥舞着。看他的样子,是被某种力量拒绝后,万分失望,恼羞成怒。
叶天即使垂下右手,拖住了大竹直二的左臂,发力上提。
鬼门的头发也被扯动,两下里一较劲,叶天立刻发现,原来头发并不仅仅是“头发”,也不是属于鬼门一个人,而是来自于他身下的石堆。或者更精确地说,“头发”是石堆深处的脉络钻入鬼门的身体,又从他头顶直穿出来,越伸越长,盘绕在一起,用“触须”来给它们命名似乎更合适。
触须上传来的撕扯力道大得惊人,叶天单臂无法与之抗衡。
“不要逼我!”他大叫一声,左臂下探,腕底反握的小刀霍地挥出,一路切削乱发,直至将大竹直二身上的束缚全都割断,把他拉上来。
断掉的触须落了满地,却不肯消停,而是每一截、每一段都痛苦地扭曲着,犹如刚被一截两段的蚯蚓。
“他真的是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成不了神,也还不了俗,就在这里半死半活、半石半人、半神半鬼地活着。我以为自己也能借着那些头发,与这座大山沟通,成为……成为……”大竹直二的脸突然一红,讪讪地干笑起来。
“贪婪让人迷失本性,但很多人明明知道,却又无法抵抗诱惑。心魔一动,后患无穷,不是吗?”叶天冷笑,不愿再看大竹直二的窘相。
“成神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换了是你,也无法抵御。做人,那么辛苦,那么渺小,犹如草地上的蚂蚁;成神,御风而行,餐风饮露,是多么自由快活啊,只是——”大竹直二没再说下去,但却意犹未尽,显然仍旧惦记着“成神”的事。
“只是什么?”叶天追问。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成神,这件事太奇妙,我只能参透一半,就像他一样。如果不是你及时救我出来,只怕要变成第二个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了。”不知不觉的,他认同了鬼门所做的那个比喻。
在《西游记》中,孙猴子被擒、被压、被解救这一系列变化,都是上天注定,正因为有了挫折、隐忍、反思的过程,他才由无法无天、无所畏惧的齐天大圣变成了护持唐三藏西天取经的斗战胜佛。日本人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全盘接受,像鬼门十兵卫、大竹直二这种熟知四大名著典故的人,不在少数。
叶天苦苦思索了一阵,忽然俯下身,低声问:“鬼门先生,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这世上人人都需要帮助,你也不可能例外。我猜,你一直充满希望地活在幽深的地底,是因为知道有一天,会有人来救你、帮你,对不对?”
鬼门呲牙笑了笑,他的牙齿、舌头竟然也是青灰色的。若是保持一动不动姿势的话,与一具西安出土的兵马俑无异。
“自从你被困后,我们不是你看到的唯一的地球人,对吗?之前一定有人来过这里,对吗?”叶天又问。
大竹直二被点醒,急着插嘴:“是,裴鹊来过这里,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鬼门没有回答,只是嘻嘻怪笑。
随即,大竹直二摇头否定自己:“不,不可能是裴鹊。他没到过这里,否则的话,摄像机里一定会留下记录。鬼门前辈,请一定不吝赐教,告诉我们真话。”
鬼门用下巴点了点身前,用冷漠、嘲讽的口吻回答:“要想知道答案,就跳下来,到我身边,让我来告诉你。”
大竹直二稍一犹豫,叶天当机立断,一下子跃进这个大凹槽里,面对面站在鬼门身前。一瞬间,所有的断发都游动起来,打着卷涌向叶天。
如果说鬼门还是一个“人”的话,几十年不换衣、不洗澡,身上的气味一定令人难以忍受。奇怪的是,与他近在咫尺的叶天,什么腌臜气味都闻不到,仿佛面对的只是一块静置了七十年的石头。
“有人来过……”鬼门阴森森地笑着。刹那间,他的头发再次飘舞起来,如同魔鬼高高举起的几百只长爪。
叶天没有躲,也没有叫,只是精神内敛,气守丹田,任由长发和断发扑上来。
“这是我最好的机会了,让我成神,或者让我离开,不能总这样不明不白地困着我。我受够了,受够了……”刹那间,叶天听到了鬼门最真实的“心声”,也体会到了对方的无奈与痛苦。表面上看,鬼门困居此地,能够平静地与外来者交谈,偶尔甚至流露出对自己这种生命状态非常满意的样子。但是,只要他还是“人”,没有“成神”,就一定会有人的思维模式,不甘心受困,陷入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境地。
“说说看,之前到过这里的是谁?”大竹直二忍不住再次插嘴。
叶天的脚底原本是坚硬的岩石,不知何时,岩石变软了,双脚像是踩在春天柔软的麦田里一样。既是麦田,必有茁壮生长的麦苗。他立刻感到,无数细长的东西从脚底升起,贴着他的皮肤侵入衣裤内,迅速升至头顶。他想扭身避开入侵者,但鬼门的头发已经收紧,令他全身被缚,挣扎不得。
哗的一声,那些东西没过了叶天的头顶,在凹陷处的顶上结成了一个细密、敦厚的灰色顶盖,把大竹直二挡在外面。
顶盖下变得一片昏暗,叶天的视觉无法再起任何作用。起初,他还能听到鬼门粗重的喘息声。到了后来,听觉也失去了作用,脚底三摇两震,他的脑子立刻变得混沌迷糊,不辨东西。
“此行关系重大,鬼门,我授予你生杀大权,一旦发现大竹神光和火神的动机不纯,当场格杀勿论。要知道,中日之战如火如荼之际,我调动了那么多黄金去做这件事,实在是有违常识。陆军部的大臣们都劝我停止这次愚蠢的行动,把国库里的黄金用来购买更多武器和军备,送到中日之战最前线去。我最终决定这么做,肩上担着的压力,比十座富士山更重……”
叶天听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絮絮叨叨的声音,说的全是日语。
“鬼门,你说老实话,对‘超级武器’怎么看?为什么迄今为止只有火神一个人发现,也没有任何佐证,大竹神光凭什么相信他?我详细地问过重光葵,据他说,大竹神光被称为‘武器狂人’,毕生只痴迷于研究武器,对于中日战争的胜负对错丝毫也不关注,反而醉心于制造最快速、最高效的杀人武器。这样的人,一旦被敌人争取过去,一定是我们的大麻烦。所以,不管这件事是什么结果,我都不想听到他活下来的坏消息。”男人又说了一阵,我已经意识到了他的特殊身份。
稍后,我听不到鬼门的回答,但能感受到他心里想的东西。
他的想法是:“如果我能找到超级武器,为什么还要回到这个地方来,听从天皇的领导?只须投身于阿拉伯石油小国,自立为王,无拘无束,岂不快哉?陆军部的士兵在前线血拼,跟中国军队死战;文官们却在大后方喝酒聊天,与卖唱的歌伎们拉扯调笑。我受够了,受够了……”
叶天心中又震惊又凛然,因为他感受到了鬼门心中压抑不住的怨气和愤懑。
天皇絮絮叨叨地说着,鬼门又在想:“战争持续了这么久,日本的国家储蓄已经被完全掏空,变成了一个空壳子,国家的命运被捆绑在熊熊燃烧的战车上,未来一片昏暗,但却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如果像‘长沙会战’那样的惨败再发生数次,陆军部的精英部队就会损失殆尽。此消彼长之下,中国军队将展开全线反攻,把离开日本本土的兵力全都吃掉。那样一来,别说是侵略战一败涂地,连本土也会被敌人占领,大和民族失去最后的立足之地……”
叶天猜到之前说话的日本男人就是天皇本人,作为天皇宠信的侍卫长,鬼门私下里腹诽,简直是大逆不道的事。
“原来,我已经侵入了鬼门的记忆,他脑子里想着的,我全都知道。”叶天转念一想,心情变得异常复杂。
“鬼门,火神那家伙竟然奢望娶公主为妻,他算什么东西?东京的名门望族几百家,任意一家的子弟都很优秀。只有他们,才配得上公主。所以,事情一结束,就让他人头落地,别再让我看见他!”天皇抑制不住怒火,大声吼叫着。
忽然,叶天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回音,那也是鬼门的记忆。
“就是这里了吗?年轻人,你是怎样发现这地方的?你描述的怪蛋的尺寸那么大,石门上的孔那么小,如何才能把巨蛋运出去——啊,什么声音?是歌声……”鬼门的记忆突然变得混乱起来,疯了一样地向着某个方向奔跑,如同鬼魂附体。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些栩栩如生的壁画。
那时候,鬼门想的是:“人类绝对没有力量造出这里的恢弘建筑来,那一定是天神的力量。在天神面前,人类渺小如蚁,不值一晒。只有皈依天神,信奉他们,才能得到精神与肉体的升华。”
鬼门发现了壁画上的秘密,在火神的帮助下打开了水池入口,一路游进去,但火神并没跟上来。鬼门听从天神的召唤,甘心情愿把自己奉献给石堆,变成这里众多的石块之一,但他没料到,那个转换过程进行到一半,突然发生了未知的意外,将他卡在半石半人之间。
叶天能感受到鬼门那种强烈的痛苦与无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身体和生命完全失去了自由,他的人生观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换句话说,他虽然活着,还能说话、呼吸、大笑大叫,但心灵却从那时候起已经死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再次闯入了山洞。叶天看到鬼门记忆中的那个人时,心灵受到了极大的触动,浑身一颤,脑子里轰轰乱响着,情不自禁地向前跨出一步,想要拥抱那个有形而无实的影子。
“父亲,是你吗?父亲,我在这里,你在……”刹那间,他记起了段承德说过的话,沃夫子已经石化而亡,在小落水村头变成了簌簌散落的碎石,而眼前看到的,只是别人思想中的幻影。
咯的一声,叶天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涌上来,差一点就狂喷出去。
“忍、静、定、按、收、压,忍、静、定、按、收、压……”他头脑中已经被义父空闻大师以“拈花一笑指、佛门狮子吼、无相守神功”贯注以“佛家六字修身诀”,每到精神濒临崩溃时,这六字诀就自动浮现出来,像六块压舱石一般,牢牢地护住他的真神元气。
“世事无常,诸多劫难,乱局之中,更须冷眼旁观。人如须弥,我如芥子,大敌当前,必要严守死防。忍、静、定、按、收、压……”叶天集中全身精力,反复默念六字诀,把已经浸润到齿缝的那口血咽下去。
进入洞中的果然是沃夫子,全身黑衣,肩上斜跨着一只青色布包。他身材极其瘦长,一眼望去,就能叫人联想到风骨刚劲的南海金刚竹。一张淡金色的国字脸上,最引人注目之处,就是额上那三道深刻如刀砍斧凿的川字眉。就算在不皱眉的时候,三竖“川”字也极为明显,可见他是一个长时期怀有满腹心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