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过是一只很普通的蜘蛛——”叶天松了口气。
“是吗?你再看看。”孔雀把小盒送得更近一下。
叶天这才发现,蜘蛛的背部长着许多弯弯曲曲的黑色细纹。其中两处,细纹竟然构成了繁体的“月老”二字。
月老,是中国神话传说中专管婚姻的神。沈复《浮生六记》中说:“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婚姻簿,童颜鹤发,奔驰开非烟非雾中。”在中国的俗语中,“月老”一词,也是媒人的别称。
“月老?蜘蛛身上怎么会有字?”叶天皱了皱眉,心里又奇怪又好笑。
“没错,它的名字就叫‘月老’,吐出的丝就叫‘赤绳’。唐代李复言《续幽怪录》中记载,韦固年青时路过宋城,见一老人在月光下倚囊而坐,手里在翻一本书。韦固问他是什么书,他说是天下人的婚姻簿;又问囊中是什么东西,他说是赤绳,专门拴系夫妇两人的脚。系住之后,两人就会有缘结为夫妻。现在,只要用‘赤绳’将你和莫邪的脚拴住,你们就会千里有缘再度重逢……”孔雀在小盒边缘弹了一下,小蜘蛛便从沉睡中苏醒,慢慢伸展着长足。
“可是,莫邪已经死了——”叶天立刻反驳,他的思想已经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孔雀的话题,被后者操纵摆弄着。
陡然间,他耳边传来了一阵清亮甜美、欢快跳跃的女子歌声: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相恋只盼长相守,奈何桥上等千年。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不怕永世堕轮回,只愿世世长相恋。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不羡西天乐无穷,只羡鸳鸯不羡仙……”
歌声来处无迹可寻,等他竖起耳朵,凝神谛听时,歌词依旧,歌者却换了另一种沉郁缓慢、如诉如泣的音调,令他一下子想到白居易《琵琶行》中“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的句子。
“苗女多情,痛不忍别。汉人薄情寡义,岂不闻山中杜鹃正唱‘行不得也哥哥’?”孔雀的声音加入进来。
叶天唯有摇头苦笑而已,如果将莫邪换成方纯,或许他会忍不住深坠情网,可现在的情形,莫邪虽然表面上为他而遭“牛头马面降”蛊虫重创,并死于元氏兄妹手上。实际上,其中另有隐情,无关男女私情。
歌声响了一阵,渐渐随风飘散,只剩袅袅不绝的余音。
恍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已然置身于一望无际的竹海,前后左右全都是碗口粗的绿色毛竹。清风吹来,竹叶飒飒作响。他迈步向前去,在竹海正中,看见了一块足足有十米见方的长条青石板。平坦的板面上,分别用红、白、黑三种颜色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这是哪里?”他全神贯注地警戒,务求在战斗打响时提前预判,避免受伤。
“那是竹海,‘十世之塔’外的竹海,是苗疆蛊术的发源地,也是外人不得入内的禁地。在这里,任何人都得卸下伪装,向蛊之神祗顶礼膜拜。”孔雀低声解释。
叶天并没有跪拜的冲动,顷刻间明白这不过是孔雀借助蛊术营造出来的幻境。
“那石头上刻的是什么?”他又问。
孔雀接着回答:“那是有缘人在轮回十世中的姓氏记载。”
“那么,只不过是你营造出来的幻觉吧?”叶天冷冷地笑了。
竹林深处,忽然传来青年男女缱绻时的呻吟声,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忽而在北,忽而在南,仿佛有几十对男女正在借着毛竹的遮掩尽情抒发着儿女私情。
“幻听、幻语、幻视一直都被医学家们视为异端,但那种感受是人类体内亘古存在的,是冥冥之中上天垂下的神谕。现在,我指给你一条路,走过去,你就能获得新生,跨入一个崭新的极乐世界,莫邪就在彼端等你……”孔雀在叶天耳边低语着。
蓦然之间,每一棵毛竹上都出现了孔雀的影子,每一个孔雀都单膝独立、双手合十于头顶,指尖斜向右上。竹海深处,隐约传来男女追逐的欢笑声、禽鸟齐唱的叽喳声。
“那条路在哪里?那就是蛊术引诱着外行人一步步陷入泥潭绝境的黄泉之路吗?”叶天不再接受任何诱惑,只想看清孔雀的本来面目。
“不是,蛊带给人的,只是从心底渴望已久的东西,比如美女、艳遇、极乐、忘忧。蛊,就是思想上的海洛因,令人的精神达到愉悦的极限。你已经累了,停下来休息一下,又何尝不可?你已经为别人做了那么多,该是享受别人奉献的时候了。来,你要的就在这里,跟我来,你将知道真正的愉悦是什么。一旦尝过,永不能忘……”
叶天的精神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糊涂时,感觉毛竹上印着的孔雀身姿婆娑摇曳着,像一场宿醉初醒时的浅梦;清醒时,他又感觉前路竹海之内,除了陷阱,还是陷阱。
“叶天。”莫邪从毛竹后转出来,右手轻托着右腮,双眼含情脉脉。
“莫邪已经死了。”叶天低声苦笑。从进入幻觉之初,他就明白孔雀的目的就是引他入彀,为莫邪之死负责任。所以,他心底“莫邪已死”的概念非常深,是任何外力都无法改变的。只不过,幻觉中的莫邪神情相貌,仍然与生前一模一样。
“她死了吗?不,只要你愿意,她可以永远活在这里,驻留在你心灵深处。想想看,她为了你,甚至可以牺牲自我去消灭‘牛头马面降’。如果不是出于真爱,谁能做到?你能吗?就算不是为她,而是为了别人,譬如为了方纯,你愿不愿意抛头颅、洒热血,甘心情愿用自己的命换对方的命?”孔雀的声音又从竹海中飘飞而来。
“我愿意。”叶天立刻回答。如果是为方纯而死,他将毫不犹豫,死而无憾。
“没错,莫邪已经死了,不要上当。”方纯从另一边转出来,同样右手托腮。
“方纯?”叶天又惊又喜,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近几步。
他与大竹直二进入山腹之前,并没来得及跟方纯说太多心里话,因为当时的情形根本不允许。到后来,事情越变越糟,他被困于大熔炉,而方纯则被日本人裹挟北去,两人的际遇都处于非常被动的逆势之下。一静下心来,他就会入神地思念她,恨不能一刀斩断此地的羁绊,一步跨越时空阻隔,飞到她身边去。
大竹直二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必须到三星堆遗址那边去解救她,如同骑着白马的王子挥剑而来,解救被黑女巫囚禁在古堡中的公主一样。
“是我,是我。”方纯微笑着回应,并展开双臂,做出了热烈欢迎、期待拥抱的姿势。任何人在那种暗示下,都会快步走过去,给她一个深深的拥抱。
“你好吗?你还好吗?”叶天颤声问。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方纯的脸由晴转阴,背靠毛竹,轻轻吟哦唐代杜甫的《佳人》诗句。
叶天停步不前,静静听着,直到方纯吟完最后一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那首诗写于唐代著名的安史之乱时期,全篇咏叹一位空谷佳人的遭际,借他人之酒以浇胸中块垒,抒发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
“你不在,我能好得了吗?在这纷纷扰扰、潮起潮落的江湖浮浮沉沉,过得累了、腻了,不如携手林下,两杯酒,一壶茶,过一辈子与世无争的山中岁月。”方纯飘然转身,走向竹海深处,只行了六七步,身体已经被错落的毛竹遮住。
“方纯,不要往前走,不要去!”叶天惊叫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前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