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将军府狼狈而出,王河迎面撞上肩扛整头大肥猪的魁梧大汉,正是将军府隔壁卖猪肉的鲍姓屠夫。夜色中,两人皆被对方吓了一跳。王河身形为之一顿,将军府后院的第六次磨剑声已经响起。一道剑气越过将军府高墙,朝王河后背袭来。王河身为七境巅峰的武夫,身法何其敏捷。他一脚轻点街面,纵身而起,街面的青石碎成无数细片。然后又一脚踩在屠夫头顶,和屠夫换了个位置。
剑气紧随而至,一向冷漠寡言的屠夫,被那浩荡剑气锁定,脸如死灰。屠夫慌忙闪避,堪堪避过了致命剑气,但肩头的肥猪,已经断作两截。
剑气受阻,劈断猪肉后所余不多,最后被奔跑中的王河成功闪过。王河向乌叶巷跑去,在转身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那屠夫,有些纳闷。那一脚竟然没有踩烂他的头颅。
磨剑声骤然加快,第七声,第八声,第九声几乎是在一口气之间响起。磨剑声不再一长一短,剑气不再像刚才那般浩荡绵长。短促而凌厉的剑气,分别击中紧跟王河翻墙而出的赵牧,到彦之和沈庆之。三人纷纷中剑,但仅是在身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不会致命。
到彦之和沈庆之向笔直出城,越过将军府对面的铁匠铺,消失在夜色中。赵牧看了眼呆立在场,一脸刷白的屠夫,跟着王河的脚步向乌叶巷逃去。
伏龙镇笼罩在浓浓夜色中,此刻已是深夜,小镇居民都已睡去。除了起早贪黑忙活生计的鲍姓屠夫,无人知道今夜发生在将军府的这场屠杀。大街上,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屠夫拍了拍额头,将王河踩在上面的泥土拍掉,而后捡起地上断作两截的猪肉,走进肉铺。那粗鄙不堪的夫人在里屋睡觉,鼾声如雷。鲍丁放下猪肉,坐在小板凳上,剥开肩上被剑气割开的衣服。整个肩膀鲜血淋漓,白骨森森。屠夫用水冲洗掉身上血迹,胡乱包扎好伤口,便抄起那把宽大厚重的屠刀,无声解猪。
将军府安静极了。
陈霸仙看着地上身首分离的两名部下,不喜不悲。他接过荆歌跑过来的碧玉剑葫芦,大口喝几口酒,和着血水咽下。
六名七境武夫的联手一击,即便是他也无法阻挡。
荆歌走上前,将吴车儿的脑袋翻转过来,踩在脸上。
陈霸仙摇了摇头,说:“虽然立场不同,但死者为大,也要给予他尊重。”
荆歌哈哈笑道:“大哥这点人格魅力,才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陈霸仙苦笑道:“我还没有丧心病狂,走火入魔。你小子无须试探,我很清醒。”
荆歌看着地上的尸体,问道:“怎么处理?”
陈霸仙苦着一张脸,说:“两具尸体好处理,但那口井就很棘手了。”
荆歌疑惑不解,不知道陈霸仙此话何意。
陈霸仙说了声跟我来,去后院看看。兄弟两人来到后院,见楚奴还依旧蹲在井沿上,手里多了把锈迹斑斑,被他磨得差不多的三尺青锋。井水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有半井,此时此刻,水已经漫出了井沿。楚奴用手浇水磨剑,磨剑声不再有杀伐剑气,与普通老农磨刀无二。
陈霸仙蹲在井沿上,望向井水四溢的井口。默默道:“小师叔,你这是何必呢?”
楚奴一边磨剑,一边瓮声瓮气的道:“谁若想伤害孩子们,必先问过我手中的剑答不答应。”
陈霸仙苦笑道:“可你拔剑出鞘,小镇会死很多人啊。”
楚奴没好气道:“没看到我一步不离,蹲这儿磨剑么?”
陈霸仙叹气道:“你总不可能一步不离,永远蹲在这儿。”
楚奴点了点头,说:“所以我和他们也做了一笔交易。十年之内,不许从这里出来。”
“什么条件?”陈霸仙问道。
“送他们两只鬼将。”楚奴淡然说道。
陈霸仙脸色阴晴不定,说道:“如此一来,后患无穷不说,也有位儒家人伦。”
楚奴没好气道:“人伦人伦,大得过伏龙镇上下两千多口的身家性命?”
陈霸仙不再开口,而是沉重的点点头,说:“也只能如此了。”
“去把哪两个幸运儿搬过来。”楚奴说道。
陈霸先苦笑不得,说:“人不人鬼不鬼,谈何幸运。”
楚奴呵呵一笑,没有回答。
陈霸仙带着一脸疑惑的荆歌返回院子,两人一人拖着一具尸体,再次来到后院井口。
荆歌不解问道:“大哥,这是何意?”
陈霸仙摇了摇头,没有立即回答荆歌的问题,而是让他瞪大眼睛自己看。
只见楚奴将两具尸体摆在井口,拼接好分离的尸首。尸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最后,张宏良和吴车儿蓦然睁开眼睛。两人僵硬起身,坐在井沿上,冷眼看着陈霸仙。陈霸仙抱拳拱手,并没有开口说话。
楚奴瞪了二人一眼,然后冲水井里正色道:“这两个家伙是人间界的七境巅峰武夫,血气充足旺盛,阳气也还未散尽,够你们吃上十年了。十年之内,你们要遵守承诺,不许从这里出来。如果违反,我就带着这把剑,从这里下去。”
水井中传回一声“善”。然后,一只巨大漆黑的手从水井里伸了出来,将张宏良和吴车儿攥在手中,拉入水井。
井口传来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笑声,和张吴二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咒骂:“陈霸仙,你会为今日所做之事付出代价的。等我从地狱归来,啊啊啊啊啊啊。”
陈霸仙不忍,转过身去。
荆歌浑身冒冷汗,哆哆嗦嗦的说:“幽冥界?”
楚奴已经将剑磨好,随手扔进马厩的草堆中,头也不回的走进屋子。那匹雪白骏马走过来闻了闻,在荆歌惊骇的目光下,张嘴将无鞘之剑吞入腹中。
“它本就是小师叔养剑的剑炉,你不用大惊小怪。”陈霸仙解释道。
“这口井?”
“是幽冥界和人间界的一扇门,后来被小师叔炼化成剑鞘。”
荆歌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一为水井,二为楚奴的大手笔。他认识楚奴已经二十多年了,直到今日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兵权谋大宗师韩道济;兵形势大宗师陈霸仙;法家魁首大秦国师魏央;纵横奇才六国丞相苏沁阳四人的小师叔;人鬼莫辩鬼先生的小师弟。还有一个更加如雷贯耳,让人间界,妖魔界,幽冥界,净土佛国和天上仙人都头皮发麻的名字:楚天阔。
暮霭沉沉楚天阔,说的就是他。
曾经多少年,一人一剑一白马,让整个楚国暮霭沉沉。
遥远的传说中,人间界和仙神界的界线是山,与幽冥界的界线是井,与妖魔界的界线的墙。净土佛国本来位于人间界,后来佛祖为后世徒子徒孙立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净土佛国便搬到了幽冥界。
荆歌知道这个传说,也知道人间界和妖魔界的那堵墙就是长城。但却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这样一口通往幽冥界的井。今日此时,在此地,他亲眼看到了。
陈霸仙回到书房,楚奴已经等他多时。
荆歌跟着进去,连忙拱手向楚奴问候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一直不知道楚老前辈真实身份,以前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前辈见谅些个。”
楚奴挥挥手,淡然道:“不知者无罪,再说现在我本就是将军府的奴仆。”
荆歌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陈霸仙笑道:“义弟无须挂怀,小师叔为人很随和的,连我的奴仆他都愿意做,还会介意那些繁文缛节?”
荆歌如释重负,苦笑道:“前辈是世外高人,行事果然不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所能理解。”
楚奴伸出大拇指,点头道:“孺子可教,这马匹拍得让人神清气爽。”
陈霸仙说道:“既然小师叔已经拔出了那把剑,就不必再画地为牢了。只是在你离开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
楚奴淡淡道:“老子白白给你做了二十年奴仆,怎么,现在就想不负责任,要赶我走?”
陈霸仙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尴尬笑道:“小师叔这话说得,什么叫不负责任。你在江湖上已经沉寂百年啦,也是该出去走走啦。再说你和师父他老人家也有很多年未见面,我这不就创造了一次见面机会,让你带着绿竹回鬼谷嘛。”
楚奴冷笑一声道:“小子,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子会不知道?既然你一心求死,我也没那脸皮以大欺小,不过以小欺大还是可以的。”
“以小欺大?”陈霸仙疑惑道。
“各诸侯国是成心要你死,这次青羊那老匹夫出来冒头,不过是谋划的第一步。他一个小小出窍境练气士,如果没几件像样的法宝,经不住你几砣子捶打。但他背后还藏着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不死,就是那种一根手指头,就能穿一串儿八境武夫的那种。如果此次他不插手,我当然也乐得清闲。如果他执意要以大欺小,我也不介意以小欺大,打断他的仙路。”
荆歌听得直抹汗水,心道楚老前辈果然是不世出的高人,说话都这么嚣张跋扈。以小欺大这种话都被他说得不情不愿,好像自己占了年龄优势,有胜之不武之嫌。
陈霸仙不服气道:“真有这么厉害,我已经成功跻身九境,也打不过?”
楚奴冷笑道:“偷偷摸摸跻身九境,打青羊一个措手不及还差不多。至于那个老东西,想都别想,最多让人家费点手脚,穿半串儿。”
陈霸仙倒吸一口冷气,问道:“小师叔现在什么境界?”
“武夫十境,一百年前就已经练出头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什么境界。不过杀一个五劫仙人,绰绰有余。”
这次是陈霸仙和荆歌两人一起抹汗水。
猛,真他妈的猛。
楚奴笑道:“你们也不要灰心,虽然大师兄只为兵家武夫划分了十境,但十境之外还有一片大好风光。技进乎道,剑法剑术练到一定程度,也能脱离杀人技的束缚,成为剑道。所以啊,耍剑也是大大的有可为。”
陈霸仙高兴道:“小师叔果然是小师叔,这一番道理让我茅塞顿开。”
楚奴突然嘀咕道:“不然你以为小时候在我背上撒那几泡尿是白让你撒的,还不就是因为你从小和我亲嘛。”
陈霸仙尴尬得不行,咳嗽几声说:“除了楚国来了一为五劫仙人,还有没有其他诸侯实力参与进来?”
“齐国你不用担心,子受那位师父受了我的恩惠,以他和齐国王室的血缘关系,齐云山太和宗不会对你不利。楚国除了天师府来了一位五劫仙人之外,玉虚宗也来了一位渡劫仙人,至于渡过几次劫不得而知。秦国白云宗有个谪仙人在长城上,坐镇九原军镇,只要你将九原军镇的虎符还回去,他会给我面子保持中立。除此之外,秦国太子在阉人陪同下,正住在青龙巷,这也是那位谪仙人愿意给我面子的地方。至于晋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但也想放手一搏。晋国王室承诺悬空寺,摒弃儒家,立佛教为国教。双方为了显示诚意,晋国王室在大同云岗山开凿佛窟,悬空寺则来了一位唯一真佛境大和尚。大同军镇的虎符,你愿意就还,不愿意就不还。唯一真佛境对上你武夫九境,打个平分秋色差不多。但如果是和我同境对打,也就是几拳的事。燕国和吴国来了几个渡过劫的山野散修,本来是来围观看戏,接过被我打杀吴车儿,估计吴国来的散修会插一脚。燕国和孤竹国世代交好,估计不会对你不利,但也不会替你出头。”楚奴滔滔不绝,将他这几日暗中了解到的情报一一道出。
陈霸仙一边听一边扳手指,数着数着,两只手已经不够用了。他咽了咽口水,说:“这和我谋划的差距很大啊。我事前也有预估,有哪些大鱼。但是没想到会来这么多渡劫仙人,连谪仙人都来了一个。”
楚奴冷笑道:“元圣坐生死关,儒家在人间界一家独大的道统岌岌可危。这么大一块香饽饽,你以为他们不心动?”
陈霸仙早已从王祭酒那里得知了此事,他也知道长城军团对于周天子和儒家的重要性,当然也大致猜到各诸侯国和佛道两家的一些谋划。但是,他完全没想到,各诸侯国和佛道两家会如此看重长城军团和他陈霸仙。
“是不是对自己的无知感到害怕啦?”楚奴冷笑道:“小时候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师兄弟中你脑子最笨,所以选了兵形势,只知道冲锋陷阵。学不了你大师兄的兵权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更是比不了老三为天地立法,谋划千古。老四那张坑蒙拐骗,猴子都能骗下树的嘴你也差得远。”
陈霸仙眼观鼻鼻观心,对小师叔的冷嘲热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