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大年三十,昌邑县与潍县交界地,县城西南三十里的关家村。
过年了,虽然这老天爷不做美,刮着冷飕飕的北风,太阳也不出来,可家家户户还是喜气洋洋,毕竟是一年中难得的休息时间。
村南头一户土坯屋子,院子里两男两女在忙碌着,男的在家里到处贴春联,贴福字,女的一老一少,在西厢房烧火烙饼,炖肉,包水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关狗是这家的屋主,今年有四十了,看着像五十多岁,生活的压力压得这个明末普通的乡间百姓脸上沟壑纵横,弯腰驼背,不过他此时却乐呵呵的跟自家大儿子关大在大门口贴着春联。
关狗家今年不同往年了,自打半年前二儿子关二去潍县杨堡那当了二郎神老爷的家丁,一月有一两银子能寄回家里,这可了不得,一两银子在乡下能让四口人家吃饱饭吃两个月了。
这还不止,前几日昌邑县城的红花商会分号管事带着几人敲锣打鼓挑着有一大扇猪肉,一包包瓜果,一桶菜籽油,一袋大米,送到了关狗家门口。
当时村里可是人人轰动啊,都围过来看热闹,好家伙,这些东西就是买俩黄花大闺女当媳妇都够了啊,打听一下才知道,原来是关狗家那二儿子在那潍县二郎神那里当了什么班长,这是给他的年关福利。
哎吆喂,人人眼红啊,这关狗这狗日的,蔫了一辈子,没想到他这二小子给这蔫巴爹争了光,听说关家大儿子也在如今这红花商会的建筑队里干活,管吃住,一月还有五钱银子可拿,有人嫉妒的说了句:“狗日的蔫巴狗儿,上辈子积了大德了。”
关狗自是扬眉吐气,活了四十年,就没这么痛快过,平时在村里溜达,就是保正见了也给个笑脸,把他美的,黑黝黝的脸上就跟喝了二两老酒一样,黑中透着红。
“他爹啊,贴完了没有?好了就过来帮忙,丫头包的慢。”
“好了,俺来了,呵呵,丫头起开,爹来包,跟你大哥玩去吧。”
“爹,俺会包。”才只有九岁的关丫憨憨的说道。
“哈哈,好,那丫头跟爹一起包。”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在正屋里包着饺子,猪肉白菜馅的,可香呢。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年三十下午未时三刻。
“爹,娘,我回来了。”
大门口传来一道声音,院门打开,一个身穿半新青布棉袄脚蹬一看就很保暖的青布棉鞋,中等个子脸色红润透着精神头的一大小伙子,左手腕绑着一条红巾,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袱走了进来。
“二子!”关狗惊喜的喊了声。
“哈哈,二子回来了,快进屋,外面天冷。”二子他娘关李氏也是惊喜的看着自家小儿子,这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呢。
“二子,你不会是被人撵出来了吧?”
“哪能呢,爹,我们老爷给我们放了年假,初三回去。”
“哦,这就好。”关狗刚提起的心放下了,给人当仆人就是人家的人了,可不能随便回家,原来是什么年假,这二郎神老爷真体贴人。
一家五口团聚,比什么都高兴,很快包完饺子,关二把背着的大包袱打开,招呼家人过来。
一坛二十斤重的酒,这是给关狗的,可把关狗乐得不行,小心的捧着,闻着坛口若隐若现的酒香,就差流哈喇子了,一辈子只喝过乡下卖的土烧,还只能偶尔喝一口,没想到他也有喝这好酒的一天。
给关大还有关李氏都是崭新的青布棉衣,两人穿上试了试,真暖和,就是比自家做的暖和多了。
“二哥,这是啥?”丫头看着她二哥给她拿出来的一件红绸子羽绒服,稀罕的用小手摸着。
“俺知道,俺在城里见过,”关大抢着说道:“这叫羽绒服,可贵了,最便宜的就得二两银子。”
嘶~关狗一把把羽绒服夺过来,丫头舍不得的看着她爹手里的羽绒服:“二子啊,你也太烧包了,快退回去,二两银子够家里吃好几个月咧。”
“爹,”关二接过羽绒服过去给自家妹子穿上,别说,还真好看:“爹你别老土了,我现在挣钱了,年终还发了五两奖金呢,我的钱,我爱给我妹子买点啥,这是我的事,何况,这羽绒服我们杨家家丁去买,便宜,这羽绒服原价八两银子,我才花了四两就买下来了。”
“什么!四两银子买这么个东西!你这个败家子啊。”关狗肉疼的看着闺女身上这件衣服,不过,嗯…丫头穿上,还真漂亮。
“我的钱,我愿意买啥就买啥,咱家不是以前了,爹你得舍得花钱,丫头,看,二哥还给你带好玩意了。”
关二又拿出个大眼睛的蓝布娃娃来,有一尺长,看上去憨憨的可爱,丫头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抱着它不撒手。
“这是啥?”关狗新鲜了,没见过哎。
“这叫布娃娃,一个一钱银子,是我们商会刚推出的产品。”
“就这么个玩意,就要一钱?”关狗打量这布娃娃,用不了两尺布,里面塞的应该是棉花,成本顶多十文钱,这一下子成十倍的价钱了。
“爹你真老土,这还是最便宜的,还有五钱的,一两的。”
“……你们老爷真是个奸商,啊不,真会挣钱。”
一家人说笑一阵,不觉间到了酉时,年三十嘛,点起三盏油灯,屋里亮堂不少,方桌上摆着一盘炖肉,一盘炸花生,一盘炸肉合子,一盘用肉丝炒得咸菜,三个酒盅,父子三人要好好喝一个。
“来,儿子,坐下,跟爹喝一个。”关狗志得意满的坐在正北位,今年自家才像个过年的样。
关大早早坐在关狗右手边,关二却没坐下,过去把蹲在旁边吃饭的关李氏跟丫头都拽过来,让她们也坐在方桌边,这才坐下。
“二子,婆娘不能上桌。”关狗瞪眼了,反了天了,他那死去的老娘都没上过桌吃饭,他这婆娘竟敢上桌。
关二正色的看着他爹:“什么狗屁规矩,改了,我们老爷发话了,谁要是再让自家的娘亲跟姐妹蹲在旁边吃饭,那他就不是个男人,爹,这可是我的亲娘,亲手把我们兄妹三个奶大的亲娘,我是个男人,我是个孝子,咱家有些规矩以后得改,就从这吃饭开始,以后娘跟丫头都上桌吃饭,都为家里出了力,凭什么不能上桌吃饭,来,娘,丫头,吃。”
“……”关狗竟无话可说,他小时候其实也是纳闷为啥祖母跟娘亲不能上桌吃饭:“……二子说的对,都吃。”
“哎。”丫头高兴的应了声,坐着小板凳在桌边吃饭,确实舒服多了。
“……嗳。”关李氏眼睛模糊了,一辈子蹲着吃饭习惯了,这坐在板凳上方桌边,想放下碗就可以放下,想吃点啥就可以吃点啥,真是舒服啊,自家儿子真是个孝顺儿子,关李氏吃着吃着眼睛再也忍不住,大颗的泪珠滚下来。
噼里啪啦!鞭炮放着,过年了,在家待了三日,大年初三一早,关二吃了顿饺子,穿戴整齐,腰里挎着俞家刀,这就要回去了。
娘亲,大哥丫头都说了些话,依依不舍,关狗在门口拍着自家儿子的肩膀,叮嘱着:“儿啊,你在家这几天,讲的那些道理,爹以前想都没想过,日子一直这样过着,可你说的有道理,爹真是发现以前白活了,你说这都是你家老爷教的,你们老爷是神人啊,咱家要没这杨老爷,还是跟以前一个德行,如今不一样了,老大在建筑队,咱这边秋后要开棉纺厂,你娘已经被选上了,也能挣钱了,丫头听你说的,过了十五爹就亲自把她送到杨堡,让她上学,爹改天也要去建筑队干活了,还有你,爹的好儿子,是你给咱家挣了脸面,爹不会说些好听的,就一句,回去,好好跟着二郎神老爷干,别怂,啊。”
“嗳!”
关二眼圈有点红,跪下给他爹磕了个头,起身,大步流星往村头走去。
看着儿子的背影,关李氏抹着泪,喊了句:“儿啊,好好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