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如席。
洛阳城里一片银装素裹。
卫瓘跟着那太监一路疾驰,穿过长街短巷,直接从万春门骑马进了洛阳宫。
“卫大人,这边请。”
下马后,只见那太监并未停歇,依旧急促的在前引路。
奇怪的是,他引卫瓘前去的确是后宫的方向。
陛下召见外臣,为什么不在前朝,而要去寝宫呢?卫瓘不禁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卫瓘跟着那太监穿过一重重的宫阙,从式乾殿进到昭阳殿,然后又从昭阳殿继续向北走去。
卫瓘注意到,今夜洛阳宫里里似乎不同往常。
只见四处灯火通明,虽是雪夜,宫里的人却比平日还要多,到处都有全副武装的甲士把守,各殿庑间能看到穿梭忙碌的宫女太监,端着各色物件进进出出。
这难道是在备着什么大典吗?
卫瓘疑心重重的想道。
“敢问李公公,陛下在哪个大殿召见老臣?”卫瓘谨慎的问道。
“卫大人,是崇华殿,前面就要到了。”
那太监头也不回的说道,他虽跑得气喘吁吁,却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卫瓘便也只得跟上。
崇华殿是司马炎的寝宫,极为隐秘,司马炎从不会在那召见外臣。
看来事情非常紧急了。
卫瓘不禁觉得有点头晕目眩,惊出了一身冷汗。
果然,远远地,卫瓘就见到崇华殿门口围着一大群皇家宗室和重臣,太子司马衷,长沙王司马刈,汝南王司马亮、太尉杨骏、司徒魏舒、中书令何劭、中书监华讷等悉数在列,周围还有不少甲士。
只是众人一个个神色哀泣、气氛凝重。
自己预料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发生了。
卫瓘心中一沉,只觉大脑嗡的一声,气血上涌,差点昏了过去。
一旁的太监李力见他身形摇晃,忙一把将他扶住。
“卫大人,接下来还有大事,你要挺住啊。”老太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卫瓘无力的点了点头,泪湿了眼角。
“卫司空,你已告老赋闲在家,此时你来干嘛?”
一旁的太尉杨骏见到了卫瓘,带着一队侍卫,神情不悦的上来质问道。
杨骏乃杨皇后的兄长,权倾朝野,飞扬跋扈,在此非常之时,自然不然想让旁人插足。
卫瓘与他素来不合,加之此时剧痛攻心,便背过脸去不愿搭理他。
“是陛下宣旨让卫大人觐见。”一旁的老太监李力忙上前软言解释道。
“哼,他一个罢官的外臣,岂能让他在这时候去打扰陛下清休。”杨骏气势强硬。
“杨太尉,你……”卫瓘没想到杨骏还未及上台,便这幅嘴脸,一时不禁又悲又气。
“卫司空到了吗?陛下垂询好几次了。”
就在几人僵持间,只见杨皇后满眼含泪,神情哀婉的推门出来,一边着急的向众人询问道。
“娘娘,到了,到了,早到了。”太监李力忙迎上去复命。
杨骏见如此,才没有再阻拦,将衣袖一甩,悻悻的转过身去。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卫瓘也顾不得与他理论,忙上前参见杨皇后。
“卫大人,陛下候您多时了,陛下……陛下他龙体有痒,刚刚醒来,又在问你,还望你能好好宽慰陛下的圣心。”
杨皇后满脸憔悴,眼圈红红的,还隐隐带着泪痕。
“微……微臣领命。”卫瓘喉头一梗,忙强忍悲恸跟着杨皇后等进入内殿。
只见宽阔的大殿内寒气逼人,四处点着无数宫灯,火光摇曳,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卫瓘不禁打了个寒噤。
大殿西侧,一排太医正战战兢兢的跪伏在寝宫门外,不少妃嫔宫女正掩面而泣,到处都充满着泰山将崩的压抑气息。
卫瓘心如刀绞,他颤颤巍巍的跨过寝宫门槛,匍匐在地,悲痛万分的朝着躺在龙床的司马炎而去。
“陛下,老臣、老臣来了!”卫瓘泪眼婆娑,嘶声喊道。
“卫卿……卫卿……你终于来了。”病榻上的司马炎面如白蜡,双目晦暗,喘息声大得吓人,颤颤巍巍的从床上伸出一只手来。
“陛下,陛下!老臣来晚了!”卫瓘老泪纵横,忙上前一把抓住司马炎枯瘦的手掌。
“怎么才数旬不见,陛下就瘦成了这个样子!太医!太医呢!”卫瓘悲恸的朝后喊道。
“卫……卫卿……不……不要叫他们……朕不行了,朕的大限要到了……”司马炎声音微弱,断断续续的说道。
“不!陛下,您洪福齐天!天下才安定,万民刚刚恢复生机,百姓们怎么能没有您的庇佑呢!”卫瓘紧紧的执着司马炎的手,动情地说道。
“死……死生有命啊,卫卿……朕不是秦始皇、不是汉武帝,朕不迷信长生不老……我死没什么,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放心不下咱大晋啊……”
司马炎声音悲凉,流下了两行清泪。
“陛下、陛下!”听了此言,卫瓘涕泪长流,一时悲痛的不能自已。
“我对不起你啊……卫卿……我们同生死、共患难,一同打下这天下,还是儿女亲家……我不该听信杨骏他们的话……让你辞官,不该逼繁吕公主休了宣儿,不该将她召回宫来……朕马上就下旨,还是让她回去,继续……继续和宣儿……在一起……”
司马炎面无血色,抬起头,诚挚的说道。
“陛下,宣儿这孩子没福气,公主回宫后,他忧虑过度,日夜咳血,已经于三个月前去世了,繁吕公主,还是再择个好夫婿吧。”卫瓘低下头,痛苦的说道。
“竟……竟有此事……卫卿……卫卿我做错了很多事情啊……”司马炎闭着眼,清泪长流。
“我不仅负了你,负了宣儿两,还负了天下百姓……都怪朕……都怪朕,才让国家战乱又起,胡人四处为害……各地战报不断,雍州、秦州、幽州、益州……流民四起……我有何面目去见先皇啊……”
“不,陛下,陛下对老臣恩宠殊深,宣儿他们也是自己没福气……胡狄不服王化,四处作乱,这不是您的错!您体下爱人,励精图治,史家会给您公平的评断的。”
卫瓘执着司马炎的手,激动地说道。
“卫卿……卫卿……你听朕说,朕时间不多了……你是朕的肱骨之臣,朕要恢复你征东大将军的职务,加封太子太保,咱大晋还是得由你来统领三军,军队没有你不行,各地的叛乱还得你去平息……多想能再和你一起驰骋杀敌啊,卫卿……”
司马炎睁开眼睛,滑下两颗清泪,苍白的脸上突然焕发了一丝生机。
“陛下!……”卫瓘老泪纵横,只得重重拜了一拜。
“太子是个懦弱无能的人……容易被人挟制……你……你要好好辅佐他……还有朕的皇长孙遹儿,睿智通达,有先祖高皇帝的遗风,可他毕竟不是太子妃的嫡出……就……就都托付给你了……太子妃跋扈毒辣,我本想废了她……可上天不给朕时间了……如今交接之际,不宜妄动国本……但日后,就靠你了……”
司马炎眼角带泪,神情哀痛的说道。
“陛下!老臣、老臣……”卫瓘心碎欲死,摇头痛哭着。
“卫卿……答应我……答应我!替我辅佐衷儿,辅佐遹儿……”司马炎忽然加大了一把劲,紧紧的攥着卫瓘的手不放。
“臣……臣遵旨,老臣定当鞠躬尽瘁,辅佐二位殿下。”
卫瓘涕泪横流,只得重重点了点头,司马炎这才放心的松开手躺了回去。
经过这一折腾,司马炎的精气显然更微弱了,整个房间里只听得他浓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这样朕就放心了……放心了……”司马炎虚弱的挥了挥手。
卫瓘拜了三拜,默默无言的退了出去。
他只觉天旋地转,耳朵里一片嗡鸣,一时竟不知身处何方。
恍恍惚惚的,他只见到又是一大群人涌进了崇华殿……
他恍惚中看见那杨骏太尉又上前疾言厉色的拦住自己,叨叨的对自己说着什么……
左不过是这些争权夺利的说辞,卫瓘愤愤的想着,也不理他,浑浑噩噩的朝前走着。
屋外依旧是大雪纷飞,寒风呼啸,可卫瓘早已不觉其寒,他显然还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中,脑中回想起多年以来的种种往事。
司马炎于卫瓘是有知遇之恩的,也舍得对他委以重任,让他从一个小小的监军一路升到了持节一方的大将军。现在临终托孤,又授予军权,不可谓不看重卫瓘了。
可是,这一任命,对卫瓘自己来说,真的是一件幸事吗……卫瓘不敢确定。
卫瓘心事重重的在漫天大雪中踱着脚步,已不知身在何方。
忽然,卫瓘只觉脚下一绊,身子一倾,就要扑倒在雪地上。
就在卫瓘将要栽倒之时,他却被一人扶住了。
“卫大人,年纪大了,走这夜路,可得多加小心啊。”
是一个甜的发媚的年轻女子声音。
卫瓘忙晃了晃脑袋,这才强迫自己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眼前赫然出现的竟是太子妃贾南风的浓妆艳抹的脸。
只见她峨髻高耸,身着一袭黑金裾袍,神情妩媚,眉眼黧熏,虽没有十分姿色,却具有一股异样的妖冶之气。
“太、太子妃……老臣多有得罪!”见扶住自己的竟是太子妃贾南风,卫瓘忙后退一步,低头恭敬的行礼道。
卫瓘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含章殿的一个角落,只见四周地上全是各色狸猫。
含章殿是太子的东宫,太子在崇华殿侍奉父皇,此时自然是悄无人声。
贾南风的怀中也抱着一只猫,浑身毛色纯黑,独有眼瞳金黄,谨慎的盯着卫瓘。
“卫大人言重了,本宫心里清楚,卫大人是心中忧虑国事才会神识出窍,现在卫大人又重掌军权了,以后本宫和陛下,还要多仰仗卫大人支持了。”
贾南风邪魅一笑,嘬嘬几声,招呼起那一大群猫,妖调的走了。
“老臣自当竭力报国。”卫瓘垂着头,目送她离开。
待到那贾南风走远了,卫瓘这才突然回过神来。
当今圣上还没驾崩,这太子妃竟然僭越,直接称太子为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