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原主的记忆仍在,不至于让她对现在的处境茫然。那醒来后一直郁郁哀痛的情绪,情不自禁的眼泪,都应该属于以前的徐婉真。想来她生命虽逝,但仍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
徐婉真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少女陌生而又熟悉。一张标致的鹅蛋脸,肤色白皙而细腻,就算是面容憔悴也不能掩盖她的美丽。
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身体发育的极好,才十三岁的年纪胸前就有了优美的曲线。遗传了祖母的北方血缘,身姿高挑,目测接近一米六,在江南女子中当属异类。
徐婉真看着铜镜中的眼睛,手抚着心口,自言自语:“是因为你放心不下,我才来的吗?我答应你,照顾好幼弟,让阿娘入土为安,救出阿爹和阿哥。
说着,语气一顿,又道:“那么你是不是也在扮演那一世我的角色呢?如果是,请照顾好我的弟弟。”明知几率甚小,可她还是忍不住补充。说完,感觉胸口的郁气消散了许多。
小雨渐歇,天空中云层散去,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口投射在徐婉真身上,将她笼罩在金色的光华之中,她的眼神已经变得坚定而清澈。
铜镜中有什么在发着光,徐婉真看过去,原来左手上就戴着那只令她穿越的玉镯!
震惊之余,仔细端详这个极其特别的玉镯,水头极好,冰种细腻通透,更特别的是,玉中偶有丝丝光芒闪耀。
徐婉真在现代见过不少好玉,可以肯定绝没见过这样独特的品种。翻找记忆,这具身体从记事起的每件事都历历在目,竟独独没有丝毫关于玉镯的回忆。
现代事事被安排好的她,只需听从父母的命令便好。可现在摆在眼前的一桩桩一件件,她作为徐家长房的嫡长女,在此境况之下,都需要她面对甚至去解决。对于徐婉真来说,这实在是很新颖的体验。
但对于一个在历史上没有记载的高芒王朝,失去了预知历史的优势,学习二十多年的音乐,看上去对目前的困境也没有任何帮助,该如何应对,徐婉真心头也很是迷惘。
床上传来徐文宇无意识的呢喃声,依稀听得是在唤阿姐。望着小童犹带着泪的睡颜,徐婉真暗自下定决心,在现代的弟弟她是无法顾及了,至少替原主守护好徐文宇和家人。
无论如何,自己总比古人多几千年的见识,从小生活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中耳濡目染,拥有超越常人的政治敏锐度,还有着二十五岁的灵魂,又不是当真只有十三岁。
徐婉真思量的正入神,门外响起一阵喧哗,桑梓低声道:“小姐刚歇下,有什么事请您明日再来。”
“哟……做三婶的来关心关心侄女,还得挑着时辰来不成?侄女的身子骨也太弱了些,这会儿可醒了?我就是来瞧瞧。”这个声音乍听上去充满了热情的关怀,细细分辨下来,却有着一股幸灾乐祸看好戏的味道。
徐婉真心头微一转念,原来是阿爹庶出兄弟的妻子牛氏到了。
徐家这一支是江南道赫赫有名的丝绸龙头商家,徐老太爷早逝,留下徐老夫人带着两名嫡子撑起一片偌大的家业。长房徐昌宗便是徐婉真的阿爹,二房徐昌荣考取了功名,带着妻子在任上。这三房却是庶出的,徐昌吉行三,徐老夫人也没有亏待于他,分了绣坊给他经营,又做主娶了这牛氏。
牛氏是个泼辣媳妇,将性子懦弱的徐昌吉捏的死死的,只是不知,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想必也没什么好事!
还未待徐婉真想清楚,房门的帘子就被掀开来,牛氏的脸就出现在她眼前,身后是阻止不及的桑梓。虽然嫡庶有别,但牛氏毕竟占了长辈的身份,桑梓一名区区丫鬟,纵然不想她进来扰了自家小姐,却有心无力。
徐婉真此时坐在桌前,正对着房门,牛氏这一进来,便看了个正着。
收了心思,徐婉真朝牛氏看去,只见她插了一支鎏金如意头大发簪,着一件银红色绣秋海棠马面裙,裙底露出一对绿缎绣鞋。当真是穿红着绿,灼灼艳艳的刺眼,丝毫不避讳徐大夫人刚刚病逝。
徐婉真的眼神一点一点冷下来,哪怕在现代,去家中新丧的人家做客,在衣着上也会避讳一二。何况这是在提倡礼仪规矩的高芒王朝?作为近亲,牛氏这样的穿着实在是可恶!
牛氏进了门,原以为大房那个娇滴滴的小姐躺在床上歇息,一双眼滴溜溜的乱转,尽往房里值钱的摆设上看,一时竟没瞧见徐婉真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
待她将眼光恋恋不舍的从窗下放着的青花底琉璃花樽上收回来,才看到徐婉真坐在桌子后面,目光冷淡的看着她。
牛氏一惊,心虚的拍拍胸口,笑道:“喲……大侄女怎地没吭声?唬了你三婶一跳。”
徐婉真并不搭话,只是将目光从她的绣鞋上收回。
在现代时,跟徐婉真打交道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个个都有着不凡的气场。出生在那样顶级的名利场,徐婉真身上有着无法模仿的高贵气质。在她的看来,牛氏就如同无知村妇一般粗鄙不堪。
被她这一看,牛氏没来由的心头一跳。自己这个大侄女看起来还是一副娇弱的样子,脸色比原先还要苍白憔悴些,但往日的天真神情俱都不见,只是这眼神……竟看的她有些心里发憷,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陡逢大难,自然瞧上去会不一样。牛氏这样安慰着自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按原计划开口道:“大侄女可算是醒了,把你三叔可担心得饭都吃不下,非让我来看看。既是醒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三婶此来,所为何事?”徐文宇还睡着,刚刚想明白前因后果的徐婉真不想跟她纠缠,态度疏离的挑明了问道。
闻言,牛氏的面色有些讪讪,不过只是一息之后,仍厚着脸皮开口:“大侄女,摊上这件事谁都不好过,你也别太难过了。三婶想着你这里忙不过来,不如将你阿娘手头的钥匙对牌给了我,我来替你看着些时日,你也好专心服丧。”
这话说得虽巧,但意图却是赤裸裸的,这是欺徐婉真姐弟年幼无知,趁乱想要做徐家长房的主,其中的油水自不待言。钥匙对牌交出去自然容易,想要从她手里收回来,恐怕就艰难了。
刚刚穿越过来才半日的徐婉真,就面临着这样的恶意,她能想清楚其中的关窍吗?又该如何应对?
庶出三房想要做嫡出长房的主?这听上去荒诞可笑,但牛氏此来,不是没有把握的。毕竟在此时,长房当家的徐昌宗和其长子徐文敏都在京入狱,夫人又急病去世,只留下这对年纪幼小的姐弟。
他们懂得什么?想起富得流油的长房,牛氏仿佛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在向她招手,眼中尽是贪婪的光芒。
却见徐婉真冷冷一笑,站起身来,朝着她步步逼近,通身散发出不可抗拒的凛冽气势。牛氏一愣,随即情不自禁的往后退去。
“我称您一声三婶,只因您是长辈。想欺我姐弟年幼无知?三婶,您可真美。”
她先是质问,随即话锋一转,夸赞起牛氏来。作为女人的本能,让她情不自禁反问道:“我哪里美?”
徐婉真步步逼近,面若寒霜,淡淡道:“您想得美。”
牛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竟然遭了羞辱,一张面皮涨得通红,恼羞成怒道:“你!枉我一片好心,都给你当做驴肝肺了!”
她怒气上涌,伸手就要向徐婉真戳过去。此时她只想要狠狠地出口气找回场子,已经顾不得徐婉真是身份比她尊贵的嫡长千金。
牛氏是成了婚的妇人,膀大腰圆颇有两把子力气。真要动手,才十三岁的徐婉真再加上一个桑梓,也不是她的对手。
只是她忘了,在徐婉真的步步紧逼之下,她已经倒退到了门口处,紧贴在她脚后面的,就是高约一尺的门槛。
侧身避开牛氏来势汹汹的一指,徐婉真伸手轻轻推了推她。堂堂千金大小姐,竟然像下人一样亲自动手?牛氏一阵错愕,待她反应过来,已经绊到了门槛,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她双手在空中急挥想要抓住门框保持平衡,桑梓却上前一步,挡在门框前面。
牛氏抓了个空,手舞足蹈的向后摔去,狼狈的摔了一个后仰八叉。只听得“砰”的一声,牛氏后脑着地,随即哀哀呼痛起来。
桑梓后退一步,扶着徐婉真。瞧着牛氏这一摔,发髻也散了,裙子也皱了,兀自扶着腰嗷嗷叫唤的狼狈模样,心头一阵快意。叫你想欺负我家小姐,活该!桑梓在心头唾骂。
牛氏叫唤了半晌,见这主仆二人都没有要来扶她的意思,恨恨的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徐婉真!你这是仗了谁的势,竟然敢出手打我?我可是你三婶,是长辈!不尊长这个名声,我看你担不担得起!”既然谋不到长房的钱财,又已经撕破了脸,牛氏便不管不顾起来。
此时的牛氏,形容狼狈面色狰狞,跟刚进房那个一口一个大侄女叫得亲热的她,已经判若两人。
徐婉真却理也不理,冲桑梓不解的问道:“我打三婶了?”
桑梓忍着笑,配合的摇摇头:“回小姐的话,婢子见着三夫人被门槛绊了一跤。”
徐婉真冷声道:“三婶,您还是回去吧。换了这身衣服、上了药,再来找侄女说话不迟。”
听她提起衣服,牛氏气焰一矮。她自然是知道她这样着装是极为不妥的,只是她刚刚听到徐大夫人病逝的消息,急于要谋夺大房的家产,哪里还顾得上换衣服。
原以为按徐婉真天真娇憨的性子,不会注意到这些,没想到她如此棘手。她定是早早就看见了,偏等自己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才提出来,算她厉害!
有这么大一个把柄捏在她手里,牛氏心头虽恨,却也不敢再有动作。想要退去,却心有不甘。一时间,她进退不能起来。
就在此时,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由楼梯处传来。
上了楼,玉露见着此情此景,却并不多问,只端庄的蹲身施礼,不愧是徐老夫人调教出来的贴身婢女。“见过大小姐、三夫人。”
玉露这一来,牛氏便知再无任何机会,悻悻然退去。
“老夫人打发奴婢来看看大小姐可醒了?孙家来人了,老夫人说,如果您有精神,请您过去看看。”玉露柔声禀报。
徐婉真点点头,见过一个不怀好意的牛氏,她越发想见见这位记忆中温和慈祥的祖母。
在桑梓的服侍下换了丧服,徐婉真除下所有钗环配饰,将玉镯慎之又慎的锁在梳妆匣中。发间仅插一朵白花,一身白色衣裙衬的她益发瘦削清雅,惹人痛惜。
嘱咐桑梓将室内鲜艳的摆件饰品换下,便随着玉露往老夫人接待客人的花厅走去。这是自她穿越来后,首次踏出房门。在原主的记忆中,这是生活了十三五年的宅院,但亲自走一遍,感受愈发清晰鲜活。
一行人走出“映云阁”,拐上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路旁翠绿的芭蕉叶映衬得各种花卉分外娇艳。
再往前行,听得潺潺流水声,一座太湖石造就的单孔石拱桥出现在眼前,桥栏板内侧雕刻精美生动的图案。在桥上放眼望去,整个宅院以溪水布局,各色小桥连接其中,远处的竹坞若隐若现地露出八角亭的飞檐。
溪水碧波荡漾,偶见活泼的金鱼在水藻中调皮的游动,一座形如如意的奇石卧在水边,端的是一步一景。
可惜因最近连接出事,主母新丧。下人们在院内各处挂上白灯笼,来往匆匆面带愁容,无心赏景。主家若是衰败,他们的前途更是惨淡。
徐婉真边走边思忖,这孙家乃是她去年十二岁时就定下的亲事,今年两家已经开始筹备亲事。
双方换过了庚贴,纳采已过,正在问名,准备合婚仪式,自己也开始亲手绣嫁妆。高芒王朝的婚礼仪式极为繁琐,且耗时长。讲究三书六礼,而“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这六礼越是殷实的富贵人家越是讲究,往往耗时两三年,那些权贵人家的仪式更为隆重。
不同于徐家经营布料绣庄,锦绣记遍布江南开到京城,在苏州城是人人知道的豪富之家。孙家耕读传家,祖上出过三品大员,是为书香望族。
和徐家结亲是的孙家三房的二少爷。三房孙老爷是永隆二年的三甲同进士,几经辗转,年前刚谋得实缺外放县令。
既然是未来的亲家,徐家夫人新丧,理应派人前来问候。可徐婉真敏锐的感觉到,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来到花厅,玉露打开帘子,屈膝禀道:“老夫人,大小姐来了。”
徐婉真抬头望去,徐老夫人面容慈和,眉间虽有疲惫之色,但神色间透出刚毅。头戴一条猫眼石抹额,身着松鹤纹绣的洒金衣,端坐于主位上,神色不豫。
徐老夫人是京城人士,在家中都按北方的称呼习惯。到孙辈,才按苏州的习惯来称呼。因此,徐婉真管徐老夫人叫祖母,管徐大夫人叫阿娘。大丫鬟碧螺侍立其后,见徐婉真看过来,给她打了个眼色。
顺着碧螺的目光看过去,下首坐了一个端庄的妇人。她裙裾一丝不乱,妆容淡雅,只是此刻眼圈微红,略略带了丝羞愧的神情,正是孙家的三房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