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能说脏话呢?你可是个女孩啊,几年前的你是那么乖巧可爱听话文静,怎么你一下子就变成这个太妹模样了呢……”妈妈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唠叨,眼泪又开始在母亲的眼眶里打转,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
陈诗觉得她的妈妈一下子变得很老很老,明明她今年才刚要过四十,可是为什么她的鬓角已经生了白发?为什么她的眼角总是常含泪水?为什么她的双手总是布满老茧?而为什么不懂事的陈诗都快要成年,还是会说出这些话来伤害她?
“妈妈,我知道错了,”陈诗只能服软,母亲的泪水,就算再看到一千遍都会让她感到心软。
“小诗,听妈妈的话,好吗?”妈妈轻轻抱了抱陈诗,她的手拍了拍陈诗的肩,母亲这样一字一句地艰难而艰难地说,而她拉着陈诗的手腕的那只右手仍然没有松开,像是在害怕她一松手陈诗就会和爸爸一般消失不见一样:“世界上只剩下你陪着妈妈了,难道你也要让妈妈伤心?”
“妈妈,对不起,”陈诗只能勉强坐下,囫囵吞枣地强忍着恶心把那片炸鸡蛋给咽下了肚,炸鸡蛋对于她很难吃,也并不是妈妈她炸鸡蛋的手艺有问题,而是陈诗向来就害怕鸡蛋这样的东西。
陈诗害怕吃鸡蛋的原因同样既简单又荒诞,想到每一颗鸡蛋里都有一只永远无法孵化的小鸡,陈诗就会感觉有些恐怖,把蛋黄在嘴里嚼碎仿佛就是在咀嚼那些可爱的嫩黄色小鸡稚嫩的身体一般,有时候她还会觉得那些小鸡正在她的舌尖鸣叫。
陈诗觉得那些小鸡太可怜了,它们连诞生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更高等的人咽下了肚,更不用说让它们去张开双翅拥抱天空了。
虽然鸡被人类经过了漫长的圈养,本来就已经退化到了飞不起来的地步,但陈诗依然羡慕它们至少还能拥有一对能扑腾几下聊胜于无的翅膀,而她面对这个无趣的现实世界却连扑腾挣扎几下的余地都没有。她身边的世界像是两堵正在合上的墙,要把她活生生在中间压扁。
“不要再让我失望了,小诗,”临出门,妈妈又强行把一袋已经插着吸管的纯牛奶塞进陈诗的手里,妈妈认真地看着陈诗的眼睛,还是用她那种陈诗根本无法拒绝的一字一句的语气严肃而僵硬地说着。
陈诗逃也似地背着有半个她那么重的红色跑下了这座本来就快被市建办拆除的六层居民楼,书包之后还挂着一个苍白的晴天娃娃小挂饰顺着惯性上下飘舞。
陈旧的水泥楼梯满是缺口,被一道道生锈的铁栏杆包围,一圈又一圈层层叠叠盘旋环绕,陈诗有时候会觉得她正在逃出一个没有尽头却又自始至终无限循环的迷宫或者监狱。
陈诗小跑着跑出了这栋居民楼,楼外清晨的阳光并不带丝毫暖意,但是仍然有些刺眼,陈诗装作不经意地扭头瞥了一眼六楼的窗户,她并不意外地看到她的妈妈还站在窗户里看着她,那张脸惨白而淡漠,简直像死人,让陈诗的背上莫名有些发冷。
陈诗知道,妈妈总在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态度从她生活的每个角度无孔不入地监视着她,妈妈虽然认为这种“监视”只是善意的爱护,但是陈诗自己非常反感这样的监视,没有哪个正常的年轻人会喜欢这样过分了的“爱护”。
于是陈诗一只手踹在校服的裤兜里攥着她的房门钥匙,她的另一只手提着连一口都没有喝过的蒙牛袋装纯牛奶,她埋着头加快脚步要逃离哪里那片被母亲的焦虑目光监视的空旷地带,她转身拐进了一条光线昏暗而随处可见垃圾杂物的狭长小巷。
这条小巷是两栋规划失误的单元楼挤出来的一条幽暗的缝隙角落,大部分时候都被老鼠般居住在这片贫民小区的居民们当成藏污纳垢的垃圾堆使用,没有任何人外出的时候愿意路过这里。
但是陈诗几乎每天早上都会经过这里前往学校,第一个原因是因为这里是一条通往学校的鲜为人知的捷径,第二个原因是在这里她每天早上都需要处理一些东西。
陈诗在一座堆满恶臭垃圾、两侧墙壁上生遍青苔和污垢、地面更流淌着成分不知名的昏黄液体的垃圾房前停下了脚步,垃圾房的顶端正蹲着一只浑身上下长满杂色斑点的花猫慵懒地蜷缩着身子舔着爪子,猫儿眯起竖瞳上下打量着陈诗。
陈诗拧着眉头抽出纯牛奶的吸管随手丢如垃圾堆,她捏着那袋纯牛奶对着垃圾房的垃圾当着那只眼睛都直了的野猫的面将牛奶整袋全部一滴不剩地倒光。
她在学校组织的日常体检里检查出了“乳糖不耐受”,简而言之,对于一切乳制品她只要一喝下肚,就会感到恶心呕吐,牛奶里的钙质和营养她更是几乎完全无法吸收。但她的妈妈可不会管这么多,母亲每天早上只会雷打不动地塞给她一袋牛奶一块炸鸡蛋,原因只有一个。
“那个男人留下的规矩”。
把牛奶倒完,那只猫儿也喵喵地跳下垃圾房的尖顶欢快地舔舐着流淌了满地的牛奶,它可不会有乳糖不耐受,所以陈诗每次都会交给它处理,时间长了,这只猫儿也一点都不怕她了,反而把她当朋友或者主人看。
陈诗正要转身走开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突然瞟到那满地的粘稠牛奶里似乎有某只小生物正在挣扎,野猫的舌头很快就会舔向那个方向把那个小东西一起卷进舌头吞进肚子里。
看形状,那似乎是一只被她的牛奶泼了个正着的蝴蝶,对于蝴蝶的轻盈翅膀来说,牛奶的液滴实在是太过于沉重的东西了,它的翅膀被凝稠的牛奶粘在一起,没有外人的帮助,它大概永远不会再有张开翅膀的机会了。
陈诗也不管脏不脏了,更不会想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一只蝴蝶,她先抬腿一脚踢开那只突然让她心底生厌的野猫,野猫在地上打了个滚,对陈诗浑身炸起毛,它示威般色厉内荏尖叫几声便转身落荒而逃,大概它永远想不明白天天给它牛奶喝的老朋友怎么就突然会给它这么一脚。
陈诗蹲下身子,向那只正在牛奶之中挣扎的小虫伸出她不久之前才细心清洗过的双手,她小心翼翼地从牛奶里揪起那只正在牛奶和垃圾里痛苦地被折磨的小生物的翅膀,用随身带的餐巾纸轻轻擦干了它的身体,然后她将那只生物捧在手心,细细地打量……
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
陈诗浑身上下的汗毛倒竖,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她向后连退几步,身体一直靠在小巷冷硬潮湿的墙壁上,喉咙里还发出几声干呕声,而刚刚还在她手心正要翻转身体的渺小生物下一刻已经脱手落在地上,它满意地扇动着背部的翅膀,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声音。
它通体扁平,呈现深黑色,头很小,脑袋上长着一对蠕动着的复眼,脑后还有一对丝状的触须上下挥动,它虽然身体的后部长着一对翅膀,但它大概永远都飞不起来,除非是从高处向低处滑翔。
那只是一只通体深黑的大蟑螂,鬼迷心窍的陈诗竟然都能把它看成一只蝴蝶。
蟑螂飞快地钻入垃圾房的缝隙里,稍纵即逝,而肚子里天翻地覆的陈诗已经扶着墙在垃圾堆这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里把今天草草咽下的早餐全部吐了个一干二净。
那一天,耽搁了这么多时间的陈诗当然毫无疑问地再一次迟到,她被王老师当着全班的面狠狠批判了一次,王老师唾沫横飞地对她指手画脚评头论足,评价她是“无可救药、活着还不如早点去死的废物”。她觉得下面的同学之中并没有任何人会对自己投以同情的眼神,他们的眼神大都淡漠而鄙夷,还有人在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地讥笑着自己,都在冷眼旁观看自己的笑话。
同样是在那一天里,陈诗每节课间都跑进女厕所,她总共洗了二十三次手,擦了无数次洗手液和消毒剂,可是她觉得自己的手怎么也洗不干净,她总觉得自己的左手手心,那只恶心的虫子体内那种腐烂的味道挥之不去,她甚至觉得那种可恶的味道,正在一点点、一丝丝地侵染进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处。
仿佛她的身体都在一同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