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静静地滑进十二月,又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月份,这个月份对于某些人来说,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甄宝斋
一楼,麦子拿着鸡毛掸子,隔空指着博古架上端,声音洪亮地说:“你们俩全都记好了,擦东西的时候要由上往下擦,不然等你擦完下面再擦上面,上面的灰又落在下面了。”
一个声音怯怯地说:“这柜子每天都擦,不见多少灰尘……”
“不见灰尘是因为天天擦!”
赵老三眯着眼睛坐在门口晒太阳,晃着头听里面的麦子培训两个新人。
楼上,一间屋里挤着几个人。
未来“宝韵拍卖行”的几个股东。
申请拍卖行要审批,薛ceo的写字楼折价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其余四人拿出一千万的保证金,但因为这个数额平分下来正好是“四个二百五”,大家觉得不好听,最后乾启拿了大头,四百万,他占百分之十的股份,其余三人,赵新,周达,向诚,每人出两百万,各占百分之五。
宝珠说,股份不是这样算的,可是没人搭理她,才这么点钱,她还答应回头能退,谁想在这里浪费时间,都等着看她大杀四方。
此时,几个人各自拿书拿电话拿电脑,分别在查万年历,誓要找出一个好日子开张。
“我们这个月出去旅行一次吧?”赵新靠进乾启低声说:“你才从景德镇回来,叫上宝珠出去,你可以天天见她。”
乾启看看宝珠,她正在翻看各大拍卖行的图录,对着赵新说道:“好好选你的日子。”走过去,低头靠近宝珠,“在找什么?”
宝珠翻了一页说:“随便看看。”
乾启拉过凳子坐在她身边,“还想要笔墨?”靠近她耳边低声问,“是不是真的准备做假画?如果是,可以找做假画的高手问问,看人家的东西都在哪儿买的。”
宝珠推开他的脑袋,“别添乱。”
乾启又凑近,他去了景德镇一周,昨天刚回来,又小声说:“要不咱们商量个假期吧?一起出去转转。”说完笑看着宝珠,等着她再次拒绝。
却没想,那人反手把图录一合,果断说了句:“好!”
乾启一下坐直了身子,“真的?”
宝珠站起来,“当然是真的。你昨天拿回来那东西,别在安城拍卖,送到别的市去。他们想去,你们正好一起,大家出去转转。”
“你呢?”乾启问。
宝珠说:“我自然……”一阵急切的上楼声传来,她转身去看向门,门已经“咚咚咚”地响起来。
坐在门边的赵新看向宝珠,宝珠示意他开门。
转身门一开,赵老三就站在门口,面色通红,“大姑娘……”宝珠走过去,赵老三往外退了两步,低声对她说了几句话,大家都看着宝珠,隔着门框,看她神色诧异,随即转头来说:“我下去有点事,你们等我一下。”看向乾启又正色道:“千万别下来。”
乾启快步走过去伸手抓住她,“怎么了?”
宝珠说:“没事。你等我一下。”跟着赵老三下了楼,乾启忙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口向下看,街上左边是热闹的古玩地摊,右边是马路,他们的门前空落,宝珠交代不要下楼,他又从楼梯扶手的中间试图向下看,却只能看到木头地板,真是急死人。
还好不多时,楼梯上就响起了脚步声,他连忙往下走,中途遇上正上来的宝珠,看乾启望着她神色紧张,她笑了下,晃了晃手里的信,“我刚签收了张法院的传票。”
“传票?”乾启一把夺过,上面写着“民事起诉状。”看了几眼他一下怒了,“这他妈的是什么?”身后隔几步的位置响起乱乱的脚步声,薛利的声音传来,“什么东西?”
宝珠扯了扯乾启的袖子,“没事,咱们上去说。”
安城古玩圈里又出了一个大新闻。
和专家比过“眼学”的民家收藏家,甄宝斋的老板,帮别人掌眼,说是假货。藏家一气之下贱卖给别人,可转头,这东西在拍卖会上拍出了三百万的高价。
原来,那东西根本就是个真品!甄宝斋的老板打眼了!
这案情的爆点很多:
第一,内行都知道,才有个原样的瓶子在苏富比港城拍出,成交价一百万不到,咱们是第一次赶超国际卖场,拍出了比人家还高的价。要知道,同样的元青花,外面拍九千万的,到了国内也就是个几百万的成交价。
其二,这民间所谓的收藏家,曾经和安城第一的瓷器鉴定专家,因为一件元青花的真伪发生过争执,现在可好,原来她也是个二把刀,那上次那件元青花的真伪,就有待商榷。
其三,最重要的,这件案子法庭竟然还受理了,前段时间金一年被告,已经是对古玩收藏行规的一个挑衅,这次的案子,要业内人士看,甄宝斋负责人根本不该是“适格”被告,会不会在开庭后驳回原告起诉,也是看点之一。
最后一点,被告的甄宝斋负责人,竟然是个年轻的姑娘,她年轻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漂亮,到底是真才女还是想踩着专家上位的“文人婊”,新词都能为她因人设岗,美人总是占便宜,拍个烂电视,主角漂亮都能拉升收视率,何况是古玩界,这里美女说真的,才貌双全的,近代属于和真文物一样,绝迹中……
所以无论是民间的收藏家,还是专业的鉴赏家,包括普通老百姓,这次都被吸引了足够的注意力。
接了起诉书之后,正常程序应该去法院了解案情,但对乾启来说,几个电话就问了个清楚。
“宝韵”的会议室里,还没开张,第一次使用,大家却都面色凝重,看着坐在中间的人眼神沉沉,好像在审阶级敌人。
宝珠被看的眼晕,说道:“我真的有办法,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
“我们怎么不紧张?”乾启说,“收到传票后,现在是举证阶段,你什么也不做,也不让我做,你到底要干什么?”
宝珠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什么都不用做,他们告不了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事情上,告我不是重点。”
乾启也问过律师,知道这事对方起诉的很牵强,但这事关系宝珠,他自然紧张,说道:“宝珠你这次乖乖的,这事交给我,一个电话保证对方撤诉。”
向诚插嘴道:“你还要搞拍卖行的事情,别在这上面浪费精力。”
宝珠慢慢地摇头,“不行。事情已经闹大了,就算现在他们撤诉,也止不住那些人瞎猜,最明智的方法就是我去上庭。”
“可你上庭能怎么样?”乾启急道:“咱们都知道,这事情没个真假定论,他看真,你看假,上了机器验也不能作为百分之百的证据,说白了,就像你自己做的高仿,如果不落暗款,谁能证明是假的,连你自己也不能!”
宝珠看着他笑道:“我们的高仿瓷还有很多上升空间,你不要这样自己夸自己。”
乾启被说愣了,“你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赵新扯着椅子挪过来,“宝珠,咱再商量个别的办法,别去出庭,一个姑娘家好好的,去那地方干什么?”
宝珠看向他,正色道:“我们是法治社会,你应该相信国家的法律!”
赵新顿时无语。
宝珠看大家都一脸郁闷,心中庆幸,好在这里没人知道她在博物馆吃过闷亏,可还没想完,手机就响了,乾启比她更快一步,看到上面的名字,立时脸色更为沉郁。
宝珠看了眼号码,走出去接电话,乾启隔着门缝听到她说:“……对,烦您问候,这次知道先打电话问问我……没事,等我自己处理就行,我先谢谢您。”
乾启的心一上一下的,手臂一疼,看向旁边人,薛利收回手肘说:“要不别问她,咱们自己处理!”
对面的周达立时紧张,“你想宝珠恨死你?她那人,说一不二,让我们别管你就别管。”
薛利阴沉着脸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乾启靠近他说:“对方会不会胜诉我倒不担心,因为这事一看就是瞎胡闹,可我就不知道,宝珠有什么办法比那些专家还厉害,能证明出东西的真假。这东西现在真的没有一个绝对可以说服所有人的标准。我其实是急在这里。”
大家的想法也和乾启一样,这么久,也看过不少事情,知道古玩这行就是靠专家“眼力”的判断和机器,但机器是死物,提供的数据可以作伪,专家的操守和专业水平,那更是飘忽,可这些,都比不上宝珠态度的扑朔迷离。
转眼宝珠挂了电话,站在门口叫乾启,“你来我和你说句话。”
乾启连忙推开椅子走出去,宝珠向前走了几步,长廊一串玻璃,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她走到离会议室稍远的一扇窗子前停下,那里阳光最好,热烈地透着玻璃洒在她身上。
乾启看着前面两步之遥的她,那头发如同镀着软软地一层金光,光影变幻在她的发间,让人只想伸出手去,就见她转身过来,柔声说:“小启,有句话我以前告诉过你……越是心急的时候越不能慌,你还记得吗?”
她望着他,眼神有种殷切的期盼,那冬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轻软温暖,看着这样的她,心中的爱意就会冉冉而起,乾启忽然心跳失速到说不出话来,只想着,这一次,他真的真的不会再忘了!
万众期待中,庭审的日子终于来到。
宝珠只有律师陪同,驱车来到法院,法院外,围着好多人,宝珠的车被迫停下,旁边的律师姓焦,今年刚四十岁,在安城律师界相当有名,他的助理从前面转头来说:“这些人都是来排队听庭审的。”
“大概也有许多记者。”焦律师说,“咱们绕到后门进。”
宝珠隔窗望去,看到长达百人的队伍站在寒风中,车绕到后门,却发现这里也聚集了一帮,手里都拿着相机,她笑起来,原来记者都专业,已经猜到了他们会走这里。
焦律师很有经验的吩咐,“窗子关上,”伸手又把帘子一拉,对着宝珠说:“甄小姐你放心,这案子就是走个过场。”
宝珠靠向椅背,淡淡说:“辛苦您了。”
助理下车对门口的人说了几句,他们一路畅行无阻,从后面开了进去,记者一阵闪光灯,却纷纷摇头,都没拍到人。
“走!进去听庭审。”
国徽挂在白色的墙上,有种庄严之感。
宝珠跟着律师走进来,看到原告的位置上,小许坐在那里,对上她的目光,立刻转开脸去。身后的旁听席位上,坐无虚席,大家看到“被告”进来,立时一阵窃窃私语。
审判长的位置高高在上,书记员的位置在正中,对面是特设的“被告人”席位。
宝珠笑着对焦律师说:“只看这场面,我都觉得自己有罪了。”
焦律师笑着说:“都是这样。得受点委屈。”
原告人的代理律师,首先阐明原告的主张,“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员,我的委托人许运全先生,在本年11月16日,带着自己收藏的清雍正,黄地绿彩青花观音瓶,来到甄宝斋,请被告,也就是甄宝珠女士帮他掌眼。”他看向被告席,示意大家,又解释,“掌眼是古玩界术语,就是鉴定真假的意思。”
“我反对!”焦律师站了起来,“法官大人,掌眼只是看真假,不是鉴定真假!鉴定那是鉴定中心的工作,我当事人,只是古玩经销商。”
法官看了一眼许运全的律师,“请控方律师尽量措辞严谨。”
“是的法官大人。”控方律师继续说道:“我的委托人,许运全先生请甄宝珠女士帮忙看真假,随即,甄宝珠女士很肯定的告诉我当事人,这只清雍正,黄地绿彩青花观音瓶是一只高仿品!而且价值根本不超过十万块!”
法庭立时响起窃窃私语声,又不是专家,怎么可以这么肯定的告诉别人价值?
控方律师声音更大地说:“我的委托人根据甄宝珠女士所说,认定自己所持是一个赝品,所以他低价,以五万元专卖给了朋友,邓先生。谁知这个藏品后来经专家鉴定,是一个真品,邓先生送到拍卖行,竟然拍出了三百万的高价!”
法庭立时又响起私语声,告诉别人是赝品,才值十万块,现在被拍出三百万的高价,难怪对方要告上法庭。
“肃静!!”
法官看向控方律师,“请控方律师继续。”
控方律师点了下头,看向甄宝珠:“甄宝珠女士没有任何鉴定资质,也不是国家文物部门审核通过的专家库成员,她这样轻率地帮别人鉴定古玩,其实是极之不负责任的行为,她的轻率,直接导致我的委托人,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所以我恳请法官大人和各位陪审员,判定被告承担我当事人的赔偿责任,人民币三百万元!”
三百万!这在古玩圈不是大数字,可对于普通人来说,却是一生也攒不到的天文数字,大家的议论声,潮水般止也止不住,大家只能看到被告席位的背影,不知道被告的女孩子现在该是何种心情。
庭审的最后排,李尚明和许忠实坐在一起,许忠实冷笑了一下,靠近好友小声说:“要不是她那个店里没有超过十万块钱的东西,我们还有费这事。”
“连十万的东西都没……”李尚明摇摇头,“这样也敢在古玩圈混,估计真正的好东西,见都没见过几个。”
焦律师看到控方律师坐下,立时站了起来,“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员,古玩圈里藏友之间互相帮人掌眼是非常常见的事情,以收藏为乐趣的人,一辈子,谁敢说没有给别人看过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