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赶不到有雾镇,随便停了个城市过夜,第二天再出发时,曹严华不知从哪搞来个倒计时的卡本,往车上一挂,数字翻在“19”那一页,随着车子的开动左右晃动,一会对着这个人,一会对着那个人。
一万三觉得烦,伸手想拽了扔掉,罗韧说:“留着也好,有点压力才有动力。”
于是就这么留着了。
下午近傍晚时分,车子缓缓驶进镇子。
夕阳斜照,整个镇子安静而又宁和,周围群山慵慵懒懒,透着一股子亲近无害,车轮从青石板上轧过,可以听到石板因为松动而晃响的声音。
很少见人,但鸡鸭总是三两成群,几乎成了天然交通灯,曹严华每次看到,都要心惊胆战的停车——悍马进镇,成了乌龟慢爬。
炎红砂和一万三都是第一次来,看什么都新鲜,炎红砂揿下车窗瞧外面的风景,只觉好久没这么轻松惬意了——丽江放松是放松,现在游人蜂拥而至,到底太过嘈杂了些。
说:“木代,等我们老了,就到这里养老好了。”
木代说:“好啊,我在这里有房产呢,你们都来住都行。”
她给郑明山打电话。
郑明山答的简单:“大门钥匙在门楼顶上,檐兽翘起的爪子下面,自己上去拿。师父的房间我设了简易的灵堂,骨灰和牌位都在,你知道礼数,守灵什么的,自己补上。还有,师父不在有雾下葬,她生前和我提过,死了之后,要葬回保定,我现在保定呢。”
挂了电话,木代好生惆怅,忽然想起梅花九娘说过的那句话。
——想喝当年保定城十字街口那家酒坊的烧刀子,店主是辽东来的,酿的一手烈酒。一入口,像道火线,从喉咙口,一路烧到胃里。
她对罗韧说:“我师父当年,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可惜……”
只是可惜,梅花九娘收她为徒的时候,早已淡出江湖,甚至淡出这人世了,木代对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会往盘好的髻上插一柄精心雕琢的梅花银簪。
早年做过什么事,爱过什么人,喝过怎样的烈酒,又为什么孑然一身在有雾镇终老,她都闭口不提。
罗韧想说什么,车身忽然晃了一下,停住了。
到了。
他看向大门紧闭的宅子,第一次到的时候是晚上,梅花九娘还在,郑明山端着个大海碗埋头吃饭,脚边搁一瓶白酒。
这才几天,什么就都变了,人生那么长,怎么可能不物是人非啊。
***
开门进去,木代觉得自己像换了一个人。
跟前些日子不一样,那时候,师父把衣钵传给了她,她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而现在,师父去世了,大师兄也不在,她是宅子唯一的主人。
她安排罗韧他们在前院住宿,一切都交代到,井井有条,自己带曹严华去了后院。
罗韧他们收拾完毕,去后院瞧了瞧,曹严华正在忙活,给月亮门上挂黑幔,看到他们的时候,说:“不好意思啊,还没收拾好呢,现在不方便进。”
这些布置,郑明山自己做了一半,剩下的留给木代和曹严华完成,他的行事方法永远不合规矩,但细想又合情合理。
木代穿着白色的练功服,腰间扎了根白绸子,臂上套着黑色孝套,正半跪在庭院中央的一个小炉子边上生火,开场有些不畅,被烟呛的一直咳嗽,但还是抹一把脸,鼓着腮帮子一直吹。
罗韧看的有些难受,但也知道不方便帮,炎红砂拽拽他衣袖,问:“木代在干什么啊?”
“敬弟子茶。”
这是规矩。
——弟子出外归来,见师父第一件事,该是什么?
——敬弟子茶。
罗韧他们就站在月亮门外看着,没人大声说话,似乎怕惊扰梅花九娘那未及离去的静默灵魂,曹解放原本优哉游哉地在前院散步,三角水榭边翘着屁股观摩了一回鱼,见大家都在这边,于是慢慢踱过来。
小鸡爪刚要迈过月亮门,一万三瞪了它一眼,脚在地上一跺,它吓得赶紧缩回来了。
俄顷炉上水滚,木代用垫布包了茶壶把手,开水倾到茶杯盖碗里,盖好了放进垫碟,双手一托一持,走到正房门边,在一个铺好的黄绫布锦蒲上跪下,略低头,茶碗举到眉前,腰背挺直,一动不动。
朗声说了句:“师父喝茶。”
声音很大,月亮门处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顿了有几秒钟,曹严华过去,接过了茶托放在边上,木代倒身拜倒,手掌交叠贴地,额头贴在掌面之上,一动不动。
从前做这些时,难免偷懒,又常和梅花九娘撒娇,梅花九娘待她纵容,有那偷懒简化的,也就随她去了。
现在,人不在了,反而做的最最恭谨一丝不苟,师父却再也看不见了。
木代的眼眶发热,双肩不受控的颤动起来,曹严华在边上一直往外挥手,那意思是:都别看了,回去吧,晚上再来。
***
按照规矩,木代补守灵,是必须自日落到日又升的,但考虑到时间紧迫,她会独自守灵到夜半,然后汇合罗韧他们,去观四牌楼。
这段时间,罗韧做进山的准备,粗略算,今夜进,第二天夜里才能出,在山里有一日夜的耽搁,吃饭、住宿都要安排。
他打了几个背包,装了吃的,还有毛毯和帐篷,炎红砂、神棍和一万三带着指南、指向喷漆和曹解放去初探周围的山,他们不信邪,觉得凭借着经验和人多力量大,总能进的更深些的。
罗韧任由他们去撞南墙,天黑了之后,自己煮了点面吃了,木代和曹严华守灵不进食,也就没预备她们的份。
八点多,灰头土脸的一行人回来了,居然自成队列排成一排,领头的,是昂首挺胸的曹解放。
果不其然,在里头转向了,指南失灵,一万三抱怨说,跟鬼打墙一样,明明喷漆做了个记号,走了一段一看,咦,又碰到了,感情是走了个圈。
炎红砂更狼狈,一只脚踏进个烂泥坑,直陷到腿弯,要不是曹解放山鸡识途,几个人还不知道要在里头转悠多久。
罗韧扔了几袋方便面给他们,说:“早提醒你们了。”
考虑到进山之后就没有网络了,趁着炎红砂他们开火的当儿,罗韧上网搜索了一下“牌楼”的信息。
基本上,还都是之前了解到的那些内容。
——牌楼,最早见于周朝,最初用于旌表节孝的纪念物,多见于园林、寺观、宫苑、陵墓、街道。
罗韧之前已经听木代讲过那个“观四牌楼”的样式了,听起来,这牌楼好像是用于保存那个匣子的——但是为什么要使用牌楼呢?藏一个匣子,挖个隐蔽的坑埋了就好,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
为了体力跟得上,饭后,每个人都和衣小睡了会,午夜十二点过,曹严华过来叫门,说:“小罗哥,可以过去啦。”
他也穿着孝服,而且,可能是因为才入门的关系,脑袋上滑稽似的套了个孝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