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良此人,唐泛是知道的,在太子那里的时候,他就已经问过韩早从入宫到死亡时身边可能出现的人。
韩早入宫的时候,是韩家人送他到宫门口,然后由那个叫元良的内侍带他到东宫,中间走路进宫的过程,元良不大可能有机会专门给韩早找准穴道进行谋害,而且据太子说,元良是他还未封太子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他了,忠诚度很高,也不可能无端端去谋害韩早。
而韩早中途离开东宫,受太子暗中托付前往西宫去探望吴氏的过程中,也只有元良全程跟着,别人下手的可能性不大,唯有在西宫这里,元良在外头帮忙望风,韩早则单独跟吴氏她们待上一小段时间,转达太子的问候和近况。
本来以吴氏的境遇,她有充分的动机和条件去筹划这桩案子,嫁祸给万贵妃,唐泛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坚持要来西宫查探,有时候光问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当面对质,对方的神态变化,表情动作,也是很好的补充证据。
不过现在看来,吴氏的嫌疑确实可以排除了。
既然如此,也就是说,杀害韩早的人,很可能不是出自宫内。
从西宫那边出来,唐泛一直在脑海里整理思路,重新将韩早在宫中的经历整理了一遍,确认凶手的来处,才方便进行下一步。
汪直从方才在西宫便一反常态没有出声,唐泛与吴氏等人对话时,他也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此时却忽然嘿嘿笑了起来:“唐润青,你与废后默契无间,演的好一出戏啊!”
唐泛道:“汪公在说什么,下官不太明白。”
汪直冷笑:“还跟我装糊涂?吴氏与太子之间明明一直有联系的!让我来猜猜,韩早就是他们之间的中间人罢?东宫的人确实是够忠心的,竟然瞒得滴水不漏,连我都被瞒在鼓里,你说贵妃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么样?”
唐泛叹了口气:“汪公,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汪直没理他,径自道:“吴氏因为被废,心中怨恨,她毕竟是废后,身边依旧有人愿意供其差遣驱使也不出奇,所以设计趁贵妃送汤的时机,将贪玩离开东宫的韩早引至西宫,杀死韩早,借以嫁祸给贵妃。案子这样破,陛下的难题解决了,贵妃的嫌疑解除了,也牵扯不到太子身上,皆大欢喜,就这样报上去,不错罢?”
唐泛还真怕他会这样去做,忙道:“到时候贵妃肯定不会满足于只杀废后,而会趁机再掀起一场清洗,将后宫那些她看不顺眼的人通通铲除,太子肯定也会被波及,汪公何必做这样有伤天和的事情呢?更何况废后明明就与此事无关。”
汪直冷哼:“你既然知道害怕,就别想着隐瞒,将太子与吴氏之间的联系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能够身居高位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聪明人,就连内阁那些看似无所事事的阁老们,也都是十足十厉害精明的人物,唐泛不会因为他们不干实事,就不把他们当回事。
但他发现自己仍然低估了这位西厂提督,对方的洞察力实在是一等一的敏锐,唐泛自认他与废后和那宫女说话的时候,已经尽量小心,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却没想到仍是让汪直看出了端倪来。
事到如今,唐泛自然没法再瞒着汪直了,他将太子当年落难时,得蒙废后照料的事情说了一下,然后道:“太子孝心可嘉,吴氏虽非其生母,可他却因为这份恩情,即使当上太子也未曾忘记。记仇不难,难得的是记恩,一个没有忘记别人恩情的人,将来一定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如果善加引导,更有可能成为一代明君。汪公虽得陛下与贵妃知遇之恩,但人总要为以后考虑。对下面的人来说,一个宽容的太子,总比一个锱铢必较,心思阴暗的储君好,对不对?”
汪直哼了一声:“你也不必害怕,我既然着意要结下这份善缘,就不会出尔反尔!若不恫吓一下你,你怎么会知道害怕,对我吐露实情?”
唐泛心道我真是要被你吓死了,你要是把事情去向万贵妃一说,吴氏要玩完,太子也要受牵连,他这个小卒更不必说。面上却仍是苦笑道:“汪公见谅,此事是太子让我保密的,毕竟知道的人越少,就越没有外传的危险。”
汪直眯起眼,盯住他:“既然要合作,就得讲究诚意,我也不妨告诉你,太子那边呢,我是不会出卖的,吴氏,我也可以放过她,不过往后你与太子之间有什么往来,我必须知情!”
唐泛笑道:“这是自然的,汪公开诚布公,我也愿意坦诚相待。”
汪直看了他半晌,方才道:“那么,这件案子,确实与吴氏无关?”
唐泛将自己方才关于吴氏的推断一说,然后道:“确实与她无关,兴许要换个方向,从韩家那边查起。”
汪直道:“关于韩早的死因,确定是水分穴的缘故了?”
唐泛道:“确定了。”
汪直道:“韩家那边听到消息之后,就到陛下面前陈情,想要回韩早的尸身去入殓下葬,你知道,韩方曾是陛下的老师,陛下又是个心软的人,却不过他们的请求,已经同意了。如果韩早的死与韩家那边的人有关,我们可以顺水推舟,说不定凶手会自己按捺不住对韩早的尸身做些什么,到时候我们就来个瓮中捉鳖。怎么样?”
唐泛心说不怎么样,但此时他跟汪公公刚刚打成停火合作协议,万万不能再刺激对方了,不然他一个恼羞成怒,头脑一热,真跑到万贵妃面前告状,那可就不妙了。所以唐大人连忙竖起大拇指,顺着汪公公的毛捋,表现了自己的赞同:“高!这招真是高!汪公不愧是汪公!”
汪直嘿嘿冷笑:“假!太假了!”
唐泛:“……”
汪直斜眼看他:“你知道外头的人要拍我马屁,是如何个拍法么?”
唐大人谦虚好学:“愿闻其详。”
汪直负手傲然道:“我去岁曾奉命出京办事,地方上率众迎接,当地那县官看见我风尘仆仆而至,鞋履沾尘,又因他们过来迎接时只备了酒水,没有其它,便先让我坐下来,然后亲自脱下我的靴子,亲自低头将我靴子上的灰尘舔干净,又亲自帮我穿上。唐润青,你能得他一分真传否?”
以汪直的圣眷和权柄,地方官为了讨好他而无所不用其极地放低姿态,虽然听上去骇人听闻,但是若能就此抱上汪公公的大腿,说来也是值得的。
唐大人的反射弧有点长,过了片刻才啊了一声:“口水啊!”
汪直:“……”
唐泛道:“那靴子沾了口水,汪公当时就穿了一路么,虽然牛皮挺厚,不过要是对方有点肺痨什么的病,那口水连着黄痰挂在靴子上,又因为靴子是黑色的瞧不大出来……”
他一本正经地分析着,关注重点早就歪到九霄云外去了。
汪直禁不住怒喝一声:“唐润青,你的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唐大人眨着纯洁无辜的眼神回望。
汪直本想炫耀别人对自己的巴结,顺便敲打敲打唐泛,结果被他一说,也没来由地恶心起来。
“跟你说话可真晦气!”汪公公怒气冲冲地道,拂袖便走,直接把唐泛甩在后头,也没管他跟不跟得上。
唐大人在后头慢悠悠地喊:“哎呀,汪公别走那么快,我老胳膊老腿的,跟不上呐!”
这件案子事发于东宫,干系重大,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就连天子也关注异常,唐泛虽说身负皇命,可他的品级毕竟摆在那里,不是想陛见就能陛见的,这时候汪直就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他虽然不是主要查案的人,却在皇帝和万贵妃那里都说得上话,也能随时觐见,等于充当了皇帝和唐泛之间的联系人,案子每进行到一个阶段,有了什么进展,汪直都需要事无巨细地往上汇报。
现在初步查明可能与宫中没有太大关系,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皇帝对这个结果也很满意,既牵扯不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不需要掀起一场宫廷风暴,虽然有些对不住自己的老师,但这样确实是最好的结果了。
皇帝很痛快便答应了韩家的请求,让汪直将韩早的尸身给他们送回去,太子那边,则由唐泛去汇报结果,在听说与吴氏无关之后,太子也很高兴,亲自向唐泛道谢。
唐泛苦笑:“殿下莫要急着道谢,此案到现在,凶手仍未露出端倪,也尙且疑点重重,一切真相不明,我只能说可能与宫中无关,不能说一定无关。”
太子露出羞涩的笑容:“我知道,这件事,唐推官那边肯定承受了不小的压力,而且若真能找出杀害小早的凶手,我自然要向唐推官道谢的!”
他年纪虽然小,看人看事却有种超乎年龄的透彻。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太子当然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可他幼年数次遭遇磨难,险死还生,却比寻常穷人家的孩子还要艰难,当初柏贤妃的儿子也曾被立为太子,没过两年,就莫名其妙地死亡,人人都知道凶手可能是谁,可人人都不敢说,所以如今朱佑樘虽然被立为太子,但他在宫中的境遇,仍然是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的。
唐泛道:“细论起来,汪太监奉命协查此案,同样尽心尽力为之奔走,比之微臣也不遑多让,此番韩早出事,贵妃对东宫有所疑虑,也多亏汪太监在陛下和贵妃面前极力澄清!”
汪直尽心尽力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让自己也能在太子心中留下好印象?
既然如此,唐泛很乐意在太子面前做个顺水人情。
汪直没想到唐泛如此上道,心中欣喜之余,连忙对太子行礼道:“臣不敢妄称辛苦,无非是为了告慰死者,查出真相,让陛下,殿下都安心罢了!”
一般来说,宦官宫女是要自称奴婢的,但到了汪直尚铭他们这种地位,已经不是身份低贱,任人呼来喝去的宫婢可比了,连皇帝都要称呼他们一声内臣,他们自然也就可以跟外头的朝廷大臣一样自称为臣了。
太子知道汪直是万贵妃那边的人,万贵妃很讨厌自己,他也是知道的。
韩早出事,很多人都觉得是万贵妃干的,而万贵妃也怀疑是太子故意栽赃自己,这个时候汪直能在万贵妃面前解释几句,让万贵妃解除对太子的疑虑,这个人情可就大了。
太子惊讶之余,连忙道:“汪内臣过谦了,你尽忠职守,我也是常听父皇提起的,这桩案子,还有赖你多多费心了!”
汪直郑重道:“殿下所托,臣焉敢怠慢,自当尽力耳!”
出了东宫,汪直脸上这才有了笑影:“行啊,润青,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够仗义!”
瞧,之前生气的时候就连名带姓地喊,现在又亲亲热热地喊表字了,汪公公这翻脸可比翻书快多了。
唐泛意有所指地调侃:“汪公你瞧天上,方才还是乌云密布呢,怎么这会儿就放晴了,这真是六月天,说变就变啊!”
汪直呵呵一笑,手指点了点他:“本公大度,不跟你计较,你试试这话去跟尚铭说去,保管他怀恨在心,整得你哭爹喊娘!”
唐泛道:“要不我怎么跟汪公合得来,而不是跟尚铭凑一块呢?这就叫人以群分啊!”
汪直简直拿他没办法了,这还有人变着法儿夸自己的?
你说唐泛说话不经大脑吧,人家的话句句都是有深意的,还风趣诙谐,看似得罪人,又没真得罪,连汪直也是有时候又气又恼又忍不住去招惹他,别的人他都看不上,就愿意跟唐泛拌嘴。
他成日里跟人来往,要么得谨言慎行,要么得时时防着别人算计,或者得去算计别人。这样一来,能和唐泛唇枪舌剑几句,倒是放松心情,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二人也没有耽误工夫,离开皇宫之后,便直接去了韩府。
韩家人经过皇帝的许可,刚刚从西厂那边领回韩早的尸身,正准备给他办丧事。
汪直身份摆在那里,又有皇命在身,谁也不敢拿大怠慢,韩起率领全家开中门出来迎接,但身为韩早的父母,韩方和林氏却都不在,代表二房的是韩方的养子韩晖。
韩晖年方弱冠,十几年前,林氏刚嫁给韩方没几年,因为无子,韩方又不肯休妻或纳妾,周氏便让韩方和林氏认了同族的韩晖为养子。
韩起一边小心翼翼地向汪直他们致歉,一边苦笑道:“犬子夫妇听说阿早的事情之后,大受刺激,都卧床不起,昨日韩早的尸身送回来之后,林氏又强自起床,不顾劝阻一定要给他守夜,结果今天一早就再次病倒了,还请汪公与唐推官稍坐片刻,我这就去让他们过来见礼。”
长房韩玉如今在外地为官,韩起如今六十开外,官运不如两个儿子,先前只当到了一个小小的六部主事,眼见年纪大了,升官无望,索性就辞职赋闲在家颐养天年了。
虽然两个儿子都有官职在身,二儿子韩方还曾经是皇帝的老师,但那也是曾经的事情了,而且别说是皇帝的老师,就算儿子现在是实权尚书,韩起也万万不敢得罪汪直。
汪直摆摆手:“不必了,查案要紧,若有需要,我们会亲自过去问话的,还请他们二位节哀顺变。我们此番前来吊唁,就顺便在府中走走,还请找个人在左右带路即可,也请事先通知家中女眷一声,免得不明何故被惊扰。”
他年纪虽轻,却颇有威严,一身华丽的麒麟服穿在身上,举手投足皆是说一不二,阴柔顿时就化作凌厉,在这位手握大权的汪厂公面前,韩家人连呼吸不由也放慢了几分。
相比之下,唐泛纯粹就是个添头,坐在那里成了陪衬。
不过唐泛自然是无所谓的,相反还乐得清闲,偶尔跟着附和两句,大部分时间只看汪公公与韩家人应酬便可。
对于汪直的话,韩家人自然赶紧唯唯应是,然后就将韩晖派了出来,又吩咐韩家上下要配合调查,不得冲撞了汪直和唐泛他们。
汪公公不耐烦跟韩起多寒暄,韩起对着汪公公也觉得不自在,有了韩晖出面,韩起借故避开,彼此都更加自在。
韩早属于年幼早夭,跟郑诚又有所不同,丧事是不宜大肆操办的,除了韩晖和二房的下人满面愁容之外,对韩起和周氏等人倒没有什么影响,由此也可见二房与父母和长房兄弟那边的关系都是平平。
他问唐泛他们:“二位大人想从哪里看起,我都可以带二位前去。”
韩晖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身量不高,说话举止都很柔和有礼,他听说幼弟早夭之后,就从国子监请假赶了回来,如今韩方和林氏都不能视事,里里外外的丧事事宜,基本都是他在仆从的帮助下料理的,一天下来也是面容憔悴,两眼通红。
唐泛就问:“韩早是韩家幼孙,本该金贵无比,怎么我看令祖父祖母脸上却殊少悲戚之色?”
韩晖苦笑:“儿孙不言长辈之过,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既然大人问起,我也只好如实相告。祖父与祖母他们不喜欢我母亲,所以连带的对小早颇为冷淡,相比之下,他们更疼爱的,是我大伯父那边所出的堂弟。”
唐泛道:“你祖父祖母与你父亲关系如何?”
韩晖犹豫道:“据我观察,似乎也是平平而已。”
唐泛转而问道:“韩早当日出发去宫里的时候,是谁负责护送的?”
韩晖悔恨道:“我在国子监走读,平日里多是由我送小早入宫,但那一日正好要旬考,所以我前一晚就没有回家,直接宿在国子监,由小早的书童送他入宫。说起来都怪我,若是我那一日像往常一样送他入宫,说不定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唐泛道:“你与韩早的感情很好罢?”
韩晖难过道:“是,我比小早大了十来岁,他可以说是我看着长大的,平日里因为府里其他人都不大喜欢小早,他总喜欢缠着我一个……”
唐泛打断他:“谁不喜欢他?”
韩晖道:“我祖父祖母,长房那边的人都不大喜欢小早,我母亲虽然对小早溺爱异常,可是她……”
韩晖没有再说下去,只摇摇头苦笑。
唐泛道:“韩早的书童可在?”
韩晖点点头,道:“在的,只是小早出事之后,他就被我母亲命人关到柴房,不让给吃的,还是我偷偷给他送了一些,不然他早就饿死了。不过他现在被我母亲的人看守着,二位若想见他,能否先去见见我母亲,否则若是我母亲怪罪下来,我怕我担当不起。”
汪公公做事,什么时候还要问过不相干的人,若说是韩方,他还要给几分面子,毕竟人家曾经担任过成化帝的老师,但对于林氏,他却没有那么多的好脸色了:“无知妇人,我等奉命查案,岂容她说三道四,不必见了,你直接去将那书童提过来见我们就是!”
唐泛却道:“汪公稍安,林氏乃韩早之母,又是韩少傅的夫人,我们去拜会一下也是应当的。”
汪直白了他一眼,没有表示反对。
韩晖算是看出来了,眼前两位大人,汪太监身份更高,但查案的时候,却是以唐泛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