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暖心院的嬷嬷到荣华院传唤了好些丫头婆子过去问话,只除了沉香。大家心里都明白,无非是老祖宗想了解白日苏靖荷与苏菀的冲突。
苏靖荷倒不担心,她与苏菀在屋子里的事情,下人们都没瞧见,唯一一次进屋,大家也只是看见苏菀追着厮打她,加上明月紫云都是秦姨娘教出来的,知道什么话该说。
她如今心心念念的,只是绿萝。
走出东府侧院小门,走到尽头是一间小小暗房。夜色朦胧,靠着沉香手中的灯笼,才微微照亮了去路。
已打听清楚,这个时辰罗瘸子还在当差,屋里只有绿萝一人。
“你在外头等着。”
苏靖荷吩咐完,正欲进屋,沉香却急着把灯笼交过去:“里头没有光亮,小姐诸事不便,还是拿着灯笼。”
苏靖荷却摇了摇头:“你仔细手里的东西别丢就好。”
推门进屋,借着窗口透进的月光,正好瞧见窗边弯着身子忙碌针线活的绿萝,苏靖荷鼻头微微一酸,喊着:“绿萝。”
清浅的声音,绿萝却是很快辨认过来,有些讶异,更是欢喜,“可是小姐?”
她站起身,手足无措地收拾了篓子了的针线,而后点燃了煤油灯,微弱的烛火下,二人终是看清。
扑通一声跪地,绿萝有些哽咽着:“小姐...小姐.....”
看着绿萝簌簌落下的泪水,苏靖荷咬着下唇,眼眶的泪水一直强忍着,把人扶起,道:“有些事情过去了,再不必说。你还和以前一样,唤我一声三姑娘吧。”
“姑娘。”绿萝抹去泪水,“让姑娘笑话了。”
苏靖荷摇摇头:“是我委屈了你。”
“姑娘千万别这么说,之前听说姑娘回府,绿萝很是高兴,只要姑娘安好,绿萝便觉着开心,如今见着了姑娘,已不觉着委屈。”绿萝说罢,四下看了眼屋子,并没有地方给姑娘入座,不免有些尴尬。
苏靖荷倒是不介意地拉过绿萝坐在有些不平的长板凳上,她之前是荣华院里的大丫鬟,吃穿用度也都是很好的,如今落魄这个地步,连盏煤油灯都舍不得用,让人看着更心酸,不禁心疼地握紧了绿萝的手。
感觉到掌心里的十指微微颤动,苏靖荷察觉不对劲,低头细看,原本纤细的十指淤青累累,大怒:“怎么回事?罗瘸子好大的胆子!”
“不是他,相公对我挺好的。”
苏靖荷看着绿萝,倒不像假话,周嬷嬷打听过,罗瘸子人是丑了些,却是个老实人,做事勤快踏实,这伤痕怕是苏菀那里留下来的。
“手伤成这样,那些针线活还是停着别做了。”
“如今奴婢只守着侧门,每日清闲得很,不做活倒是难受。”
绿萝虽笑说着,苏靖荷却知道她是为了过活,以前在荣华院里,伺候苏曼荷的丫头十来个,绿萝手头的事情也不多,从不见她闲的难受。
从袖子里取出一袋银钱交给她,绿萝却是惶恐摆手:“奴婢万不敢收,姑娘还能记得奴婢,已是奴婢天大的福分了。”
“不是白给你的,我倒真有些事前要托你去办。”说完,苏靖荷把外头的沉香叫了进来,两个匣子被她放置在桌上。
“里头都是母亲早已不用的首饰,荣华院里还有许多物件放着也是浪费,以后陆陆续续派人给你送来,你想法子拿出府去卖个好价钱,再替我置办几个好位置的铺面。你上下跑,总要有些银子支使,日后你的月钱还和以前一样算,我每月让沉香给你送过来。”
“姑娘这是……”绿萝有些讶异看着。
“以前母亲当家,什么都不必操心,如今这国公府总是要落到那些姨娘手中,我没有些自己的银钱,总是不便。”
终归是嫡小姐,银钱自然不敢短缺了她,但是日后嫁妆却是难说,先筹备着总没有错。
“我如今只能信你,你也方便,可以在外头和府里来回走动,不过这事需做得小心,连罗瘸子都不能告诉,你可办得到?”
犹豫了会儿,绿萝点头:“奴婢记着了。”
两人再说了些话,苏靖荷便是离开。一面走着,一面忍不住落了泪,沉香递过帕子,心里却是轻叹:姑娘待绿萝的情谊,竟这么深?
回了荣华院,暖心院的刘嬷嬷过来传话,明儿郡王妃摆宴,让三姑娘随着三太太一同过去。
若不是苏靖荷从大觉寺提前回来,若不是苏菀额头磕破出不得门,这郡王府的宴,也轮不上她。
第二日起早,丫头们忙着替苏靖荷梳妆,都是些机灵的,衣着饰物挑选的很得苏靖荷心意,她却忍不住想起从前那个事事做不太好的青黛,才回府不到两月,却发生这么多事情……
穿戴好,苏靖荷被丫头扶着走出,一身鹅黄色长裙,腰间桃红的线丝绣出点点红梅,一直延伸到裙摆,衬着愈加明艳动人,外披一件浅色纱衣,在阳光下有些波光流动之感。发间倒没有金银堆砌,只一支碧玉簪子,更添雅致。
袅袅婷婷走出,却是让谢韵琴胸口怒意难抒,这般风华,本该是她女儿的!
马车穿过两条长街,便是郡王府。
谢韵琴毕竟是郡王府嫁出去的小姐,即便过去这么些年,走在院子里仍是通身的气派,倒像是院子里的主人。
领路的是个二十出头的丫头,穿过回廊,便是一方水榭楼台。
园子里已经来了好些好些夫人小姐,本围坐着说话,见了谢韵琴过来,都起身招呼,都很是熟稔。
大家也都看见了谢韵琴身后的苏靖荷,却极少有招呼的,都纷纷关切起没有前来的苏菀。
谢韵笑着和几位夫人说过话,便询问了郡王妃所在。知成王妃已经先到,这会儿正陪着母亲在屋子里说话,她倒是仗着姑姑身份,也跟着过去。
没人搭理,苏靖荷也乐得清静,一个人在园子里赏花,若说安国公府与郡王府唯一的差别,便是这偌大的花园。老祖宗不喜欢艳丽繁花,国公府树木茂盛,花园却是简单,倒是荣华院里,苏曼荷闲暇无事会细心栽培些花草,可惜,大半年无人打理,也都枯死。
园子里金菊开得最盛,引得不少小姐们观看,苏靖荷却独喜欢水边的木芙蓉,绕开人群,也安静许多。
没多久,人群中一阵骚动,苏靖荷转身,看见被众人簇拥着的静安长公主,她身后带着的依然是小女儿如意。
静安长公主到了,郡王妃领着成王妃一同出来相迎,几人夸赞了会儿如意,便开始聊许多妇人间的事情。如意只觉无趣,扫了眼院子,才看见远远站着的苏靖荷,遂越过众人走了过去,很是欣喜:“我就知道靖姐姐会来。”
而后凑着苏靖荷耳边小声问着:“我好像没看见苏菀这个粘人精?”
苏靖荷也是贴着陈如意耳畔,简要说了情况,却是惹得如意哈哈大笑:“真有你的,那丫头早该教训了。
众位夫人都认得苏靖荷,毕竟当年苏曼荷在贵家小姐中,也是佼佼者,只是不太看得上这个从乡间回来的嫡小姐,见陈如意与她亲昵,才纷纷让自家姑娘凑了过来一起说话。
人多了,自然要八卦一番。
“你们可知道郡王妃这次设宴为了什么?”
说话的姑娘一脸得意,苏靖荷却认不得,还是陈如意凑到她耳边小声告诉着:“金侍郎的小女儿,可能吹牛皮了,你甭搭理她,当左耳进右耳出。”
吏部金侍郎的女儿,金侍郎是一年前才调任京城的,举家迁来,这位金巧儿初来乍到,不太能融入圈子,之后是因为她总能讲一些外边遇上的奇闻异事,山野鬼怪什么都有,才渐渐吸引了这些从没出过京城的贵家小姐。
难怪陈如意说她能吹牛皮,即便不在京城长大,官家的小姐也自是闺阁之中养大,那些山野故事可不是只能靠编段子了。
不过显然,她说的话大家多还是相信,全凑了过去问着:“为什么啊?”
周翰林的儿子与谢玉相熟,周家小姐才怯生生说着:“听说今日是谢三公子的生辰。”
“生辰有什么稀奇的,你们可没发现,有谁没来么?”金巧儿瘪了嘴,说着。
大伙儿开始互相探看,京城贵家的小姐,大多到齐了,倒是有人发现:“靖国公府还没来人。”
众人恍然,金巧儿却是摇头,小声道:“没瞧见太子妃没来么。”
大家立刻噤声,太子妃何等身份,岂敢妄议,也就金巧儿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还暗自得意着:“太子妃最喜欢金菊,听说郡王妃特地从西域弄来珍稀品种送去,偏偏太子妃不领情回绝了,郡王妃气不过,摆了这么大阵仗,可把京城贵家夫人小姐请了个遍,独独不邀请太子妃。”
“这可就是道听途说了,我听说是因为太子妃抱怨在身才来不了。”一旁年纪较小的户部柳侍郎的千金忍不住说着。
“才不是,你们听说了没有,今儿早朝,靖国公上奏弹劾太子爷呢。”金巧儿继续说着。
前朝的事情,一般闺阁里的小姐都不太知道,自然有些兴趣地凑了上去,想听稀奇事情,朝中靖国公一身傲骨,弹劾的人可不少,却偏偏一次一个准。
见大家都有兴趣,金巧儿更是不可一世,她父亲在吏部当差,下朝时和夫人抱怨,倒是全入了女儿耳里,如今成了炫耀的谈资。
“听说是弹劾太子爷在锦州德州征收苛税敛财,还谋害兄弟。”
前一条倒也无妨,那个王爷不想法子敛财,姑娘家对这个并不感兴趣,倒是后边这点让大家很是好奇:“谋害了谁啊?”
金巧儿笑着,招呼大家上前:“说是庆王。”
陈如意和苏靖荷本是在人群最外围,一听庆王儿子,陈如意来了精神,拨开前面几人:“怎么是庆王!庆王可有伤着?”
金巧儿只听说了那么一点,她也没见过庆王,怎么会知道,但见陈如意难得与她说话,那可是长公主的掌上明珠,若能和她亲昵,以后谁也不敢小看了她,愈加膨胀的虚荣心,让她梗着脖子说道:“肯定受伤了,还伤的不轻呢。”
如意一下就急红了眼,难怪许久没见过庆王,原来受伤了!
正巧靖国公夫人与灵阳公主一并走了过来,如意拉过苏靖荷:“我去和灵阳说会话。”
说完,跑过去拉了灵阳,二人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神情倒是丰富。
张氏来得晚些,见着苏靖荷,倒很是热络地拉着说了会儿话,“你舅舅总要我接了你倒靖国公府来,他是心心念念这你的。”
苏靖荷笑笑:“谢舅舅挂心,下月就是老祖宗寿辰了,靖荷也不能这个时候离开。”
“恩,有孝心是好事。”张氏拉过手边的何雅,“又没规矩了,可记得叫人!”
何雅再见苏靖荷,没有起先的热情,只恭敬叫了表姐,而后微微撇开脸,这丫头心里的别扭还没过去呢。
正好有丫头过来说戏曲要开场了,大家才是从花园过去。论资排辈,上座的自然是静安长公主,往下两边分别是郡王妃、成王妃和灵阳公主。
苏靖荷坐在挨着楼台的角落,倒也也没注意,见大家都认真听戏,她倒是兴致缺缺,比起戏曲,她倒更喜欢看些话本子。
正百无聊赖,却瞥见斜对面的位置上,何雅小小的身影溜下座位,往后边园子里跑开,她身侧的张氏却正和郡王妃说着话,并没有注意到。
苏靖荷索性也离了位子,跟着何雅往后院去,也正好透透气。
哪知道小丫头的身影一溜烟跑开,不一会儿就没影了,苏靖荷不禁有些担忧,四下张望,不知不觉转过了几重回廊,没瞧见雅儿,倒是假山后迎面撞上一人。
这一撞直接给人弹到地上,捂着撞得生疼的鼻头,臀间正好坐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更是一声惨叫,疼得眼泪满眶。真是出门没看黄历,走个路都能被撞。
苏靖荷抚上臀侧,待见到来人,眉头不觉皱起:“怎么又是你!”
她以为不会再见,却总是能相遇。
周辰景亦想不到会遇上苏靖荷,看着她娇小的身子被自己结实一撞瘫坐在地,一手捂着鼻头,一手捂着臀侧,狼狈得有些发笑。
“地上不凉吗,起来吧。”周晨景伸手想去拉她,苏靖荷却倔强地自己爬起,在外人面前这番模样已是丢脸,更何况还是个男人。
男人!想起这个,她的手从臀间挪开,脸烧的火红。
“摔疼了哪里?”
哪壶不开提哪壶,苏靖荷尴尬咳了咳,勉强道:“没...没事,不疼。”
看着她眉头皱成一团,小脸都扭曲了,不可能不疼,想着应该是地方难以启齿,周辰景也不好再问,两人迎面站着,倒有些尴尬。
等等,周辰景打量了苏靖荷,鹅黄长裙,裙角点点梅花,头上一只碧玉簪子,刚刚假山后丫头和小厮形容的人,和眼前的苏靖荷竟是一模一样!
这丫头,怎么总被人算计!
“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一直跟着我的吧......”苏靖荷不知周辰景的心思,只是看他打量了自己,遂忍不住多想,愈想愈觉着害怕,从她回京到现在,总莫名其妙碰见这人,也太巧合了。
这话确实逗人,周辰景抿着唇,看着苏靖荷一脸戒备,遂背着手站直说着:“姑娘未免想的太多。”
是她想太多了么?也是,她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遂放心了下来,不过他出现在郡王府倒是稀奇,想了想,终是恍悟:“你是跟着灵阳公主过来的?”
周辰景才点头,苏靖荷更是打量起他来,脑海转过几个念想,才道:“你...你是公主跟前的太监?”
周辰景一噎,眉头微蹙,却没有说话。
当他是默认了,苏靖荷便轻松起来,“早说嘛,在寺院里也不用处处防备你了。宫里不是到处宫女么,怎么之前性子还这么腼腆,不过太监身手竟有这么好的?”
苏靖荷絮絮叨叨说着,胳膊却突地被拽过,整个人摔到周辰景怀中,待她回神,才看见周辰景手中接过一只白羽箭。
这样的姿势难免有些暧昧,但想着是个太监,便也释然。
“你居然能接的住我的白羽箭?”远远跑来不过七八岁的孩童,眉宇有几分神似谢玉。
周晨景却是一把折断羽箭:“这么玩很危险,今日是我能接住你的箭,明日呢?可知会伤人!”
这举动惹怒了孩子,扯了嗓子喊人来,苏靖荷赶忙推开周辰景:“你赶紧走,这可是郡王府的小祖宗,公主来了也护不了你。”
“你呢?”
“箭又不是我折断的,我只说不认得你就好。”苏靖荷回得理所当然。
“怎么回事?”回廊后清风朗月的声音传来,苏靖荷抬眼,却是看见谢玉缓步走来,下意思把周辰景护在了身后。
这举动,却是让周辰景心中一暖,十多年了,再没有人会这般真心地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