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桌案上摆满了太仓一年钱谷刑名各种事项的清册,知州大人需要在年前的几天整理上报知府,腊月二十九开始,衙门关门休息,一直过完了正月十五才会重新办公。
忙碌一年,终于有了休息的时间,陈梦鹤一点都没有放假的轻松,不只他如此,衙门上下的差役全都如此,每个人严阵以待,如临大敌——从两天前,第一批十几个百姓到衙门请愿,到了现在已经超过了三百人,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头顶着血写就的请愿书,在衙门前默默抽泣,因为官差告诉他们不许喧哗,他们还服从命令。可是渐渐的,上了年纪的撑不下去,软软倒在地上,小孩子忍不住饥饿,大声的嚎哭。
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眼神之中渐渐多了一种感觉,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经验丰富的周巡知道,那是狼的眼神!
平时打骂欺凌都不知道还手的家伙,一旦疯狂起来,他们会像狂暴的江河,撕碎一切。别看这些人跪着,周巡带着官差站着,可是在周巡的心里,被包围的反而是他们。每当人群出一点动静,每当更多的百姓聚集过来,周∵,巡的心都几乎跳出来。
他脑中不断闪过念头,立刻驱散百姓,哪怕打得血流成河,趁着人数少,官差还有胜算!
可是向这些手无寸铁,年关将至,被强抢田地的可怜百姓下手,他还算是人吗?还有一丝人味吗?如果做了,会下地狱的!
不做呢,越来越多的百姓前来,五百,一千,两千……真正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绵羊变成狼群,倒霉的就是他们!
周巡只觉得自己守着一堆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每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沈良,你该死!”周巡用力地攥着拳头,等着吧,真的闹起来,就把人引到沈家,来一个破罐子破摔……
昔日的唐家老宅,今天的沈家大院,香烟缭绕,沈良虽然请了道士驱邪,却还不放心,又特意请来了一尊关公铜像,有关圣帝君保佑,一定无往而不利!
他恭恭敬敬的上香之后,然后一转身,对着了真客气地说道:“大师,有劳您亲自送过来,回头弟子让人给天妃宫送去五百两香火。”
了真微微点头,说起来自从听了唐毅的办法之后,天妃宫香客越来越多,名气越来越大,大凡太仓周围,想要请神像的,都会找到天妃宫,了真也是有求必应。
沈良出手大方,一下子拿出了五百两,了真的身份也不一样,并没有什么欣喜的表情,反而长长叹口气。
“阿弥陀佛,沈檀越,老衲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得进去?”
沈良急忙躬身,说道:“大师指点,弟子洗耳恭听。”
了真向四周看了看,房舍俨然,虽不奢华,用的都是顶级好料。
“沈檀越,佛门行事只问本心,五百两银子虽多,对你而言,不过九牛一毛。老衲昨天在天妃宫中,遇到了一个孩子,他穿着漏脚趾的草鞋,小胳膊小腿冻得通红,来回转了一个多时辰,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钱。”
了真说着,拿出一枚铜钱,送到了沈良的面前。
“老衲当时欣喜不已,以为遇到了慧根深重的好孩子,一问之下,那孩子说这是他娘给他的压岁钱,他不买糖人,献给我佛,是想让我佛保佑,能把他们家的田地留下来!”
啊!
沈良神色一震,双眼盯着了真,低吼道:“大师,您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老衲不敢。”了真叹道:“人世间七苦五浊,众生受苦也是天数。然则天心人心,老衲是怕关圣帝君虽然法力雄浑,但是神目如电,明辨是非,怕是有损檀越的运数啊!”
了真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带着虚辰离去,只剩下沈良傻愣愣站在当场,了真最后一句话不断在心中回荡,难道真的噩运来了,昨天那些鲤鱼拼死命也要跳走,难道是预知了灾祸,提前逃走?
后院起火,莫非也是上天警告,想到这里,沈良突然打了一个冷颤。他不在乎王法,可是鬼神之说却深信不疑,难道真的会有报应?
正在他天人交战之际,老家丁从后面跑了过来,鞋都跑丢了,也顾不上,一张老脸乐开了花,逢人就说“我要有儿子了”,“我真的要有儿子了”。
其他人都吓了一跳,心说老爷正生气的,你在这里发什么疯!大家频频给他使眼色,老家丁却恍若未觉,继续笑着跳着,终于惊动了沈良。
“哼,把他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