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既然是武则天的心腹,对太后的心思自然也是十分明白,她微微一笑,跟武则天说道:“太后,如今处理来俊臣,或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武则天看向她。
上官婉儿:“太后祭天在即,祭天之时,圣人自然会再提禅位之事。太后得蒙上天赏赐神图,百姓爱戴,无论如何都不过分。如今朝中大臣,说起来俊臣,个个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更别论民间百姓。此时太后顺水推舟,让御史中丞宋璟办理来俊臣此案,必定十分轰动。”
上官婉儿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其实道理很简单,武则天想要称帝,她之所以留着来俊臣这些人,是为了排除异己。可是此时的来俊臣先是被周兴的供词出卖了一道,接着就是驸马宋璟和永昌公主也来凑热闹,不止弄出了来俊臣的《罗织经》,还顺便将武氏兄弟也拉下水来,武氏兄弟湿了身,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反咬来俊臣一口。
与其说他们针对的是来俊臣,不如说他们针对的是以来俊臣为代表的酷吏集团。
来俊臣风头太盛行事又歹毒无道,此时再要包庇,对她称帝之事不利。
三天后,太后下令,让御史中丞宋璟彻查来俊臣一案。
来俊臣此人,十恶不赦。
御史中丞宋璟主审来俊臣案件,来俊臣对自己所犯罪行供认不韪,态度十分良好。可态度良好也意味着他可逃死罪,宋璟按照手中罪证一一为他定罪量刑,来俊臣被处以极刑。听说来俊臣行刑的那天,人头才落地,百姓们就一哄而上,竟是要分尸。来俊臣生前无恶不作,不得好死这样的下场十分理所当然,可他被斩首之后尚未有人收尸,便已经被人分尸,一哄而上的百姓就像是一群饿狼一般,将他挖目割耳、煎皮拆骨。
薛怀义曾经跟武则天描述过来俊臣死后的惨状——
“来俊臣的尸体横陈在刑场,头才滚下地,便有人涌上前去将他的眼睛捣烂了,满脸皆是被划的刀伤,头发耳朵全被削走,五脏六腑几乎都被挖了出来,若不是要将他的四肢砍下来过于费事,怕且他的四肢也被砍了……百姓们都说来俊臣死了,日后他们都能睡得着觉,再也不需要担心自个儿第二天就要倒霉,被他害死了。”
武则天也被震惊了,她知道来俊臣这些人不会讨人喜欢,可她不知道来俊臣居然这么招人恨。
而后来她召见一个自己算是颇为信任的酷吏吉顼了解情况时,吉顼跪下与她说道:“来俊臣此人陷害忠良,接受的贿赂如山,他手中冤魂无数,是国之贼人,得如此下场,又有何足惜?”
这些话如果是宋璟这些人所说,武则天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触动。可这个人是酷吏,是一个她十分信任并且也忠于她的酷吏,如果他都这样认为,那么大概来俊臣所作所为,只怕是比他所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内心一直对来俊臣毫无触动的武则天此时终于品尝到了些许后怕的滋味,幸好她及时将来俊臣交给了宋璟,否则只怕日后引火烧身。
李宸进宫向母亲请安,自然也是免不了要跟母亲说来俊臣这事情的。当然,她不是说来俊臣怎么样,李宸跟母亲说:“来俊臣此人无恶不作,阿娘这些年被他蒙骗得不轻,如今好不容易将他处置了,既然百姓如此痛恨他,阿娘何不下令将他尸首吊于城门之上。如此一来,不仅可以消了百姓对他的怨气,也可让百姓知道这几年来,阿娘也是被他所蒙骗。”
武则天横了李宸一眼,“多事。”可这个小女儿说的,也没错。她总是要想个办法替自己这几年重用来俊臣这些人找个合适的理由。
李宸才不管什么多事不多事,她要是不多事,就不会插手来俊臣的事情。既然插手了,当然是要善始善终,还要利用这个事情让母亲知道,她并非是要跟母亲唱反调。
于是公主眉一挑,跟太后说:“永昌怎么就是多事了。今非昔比,阿娘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怎可让来俊臣这些人坏了名声?洛水出现神图,明堂即将建成,大唐境内处处都有祥瑞,阿娘接下来的事情本就该是水到渠成,如今来俊臣这些人闹出了这么大动静,百姓对他们恨之入骨,阿娘若是顺势处理几个比较扎眼的,接下来的事情岂不是更加顺理成章?”
武则天侧头看向李宸。
李宸十分坦然地看向母亲。
母女二人沉默了片刻,武则天才笑了笑,“你想的倒是挺多。”
李宸:“或许,永昌所想的,比阿娘所以为的还要多。”
武则天移开视线,并未正面跟李宸再说这个事情,只是又问:“你前些日子让李敬业护送你前去白马寺上香,如今进宫来,说吧,又想我给他安排个什么事?”
李宸撇嘴,“难道在阿娘的心中,我来找你,就是为了给李敬业安排事情的吗?”
武则天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李宸见状,也不耍嘴皮子,“我说就是了嘛,驸马说常乐公主与越王李贞暗中密谋,要在阿娘洛阳祭天之前起兵,要逼阿娘还政四兄。”这个事情,她早就得到了风声,毕竟墨家的情报网和灵隐寺这些年来布下的人也不是吃闲饭的。
武则天面无表情地看向李宸。
李宸:“李敬业这些年来镇守边疆,也算是年轻一代武将中的佼佼者,阿娘何不给他一个机会,若是常乐公主起兵,让李敬业带兵前去镇压?”
武则天冷冷说道:“朝中之事,又岂是你所能了解的?”
李宸抿了抿唇,半是抱怨半是撒娇:“我是不能了解,但我的母亲是当今太后,权倾天下,我是母亲的女儿,莫非母亲便不能为我完成一个心愿吗?”略顿,她又说:“李敬业都守了好几年的边疆了,虽然大了不少土匪,可打土匪管什么用,又不能立军功!”
武则天好气又好笑,“你非要他立军功做什么?不怕他立了军功位高权重,便不将你放在眼里?”
李宸笑了笑,语气十分骄纵:“有母亲在,他又怎敢不将我放在眼里?”
这话说到了武则天心坎里去,她一生追求权力,无非便是为了可以掌握所有人的命运,包括她自己。站在了最顶端的位置,旁人的生死全在她一念之间。
先帝驾崩,太后好似便像是想要证明些什么一样,变本加厉地宠爱这个小女儿,她要外出游历也随她,她要怎么折腾也随她,只要她没将天捅个漏子出来,似乎什么都可以随她。而公主也消停了一段时间,可自从李敬业从边疆召回,她回了一趟洛阳遇到周兴之后,又变本加厉地折腾起来。
太后对公主怎么折腾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高兴就好。
如今见女儿为自己的小情人说话,太后想了想,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地方。毕竟,太后这些年可是给了薛怀义不少的权力,连重建明堂这样的事情都能交给他了,而李宸不过是替李敬业求一个立功的机会。
可太后也没忘记李敬业从前是跟随哪些人的,淡瞥了李宸一眼,随即说道:“这事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再多说了。”
李宸闻言,眉开眼笑。母亲说了心中有数,可没说不行,既然不是不行,那就是有戏。
李宸离开了之后,武则天又沉默了半晌。
“婉儿。”她忽然喊道。
一直在旁等待伺候的上官婉儿立即上前,“婉儿在。”
武则天:“你说永昌公主如今与这李敬业,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上官婉儿:“公主从小对英国公便是青眼有加的,虽然是下降给了如今的驸马宋璟,可驸马与英国公却是截然不同的人。”
在上官婉儿看来,宋璟文采风流,可为人却十分一板一眼,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可英国公李敬业不一样,他虽然在边疆镇守了好几年,可从小便是勋贵之后,世家子弟的那些风花雪月,他自然是都懂,难得的是他知情识趣,可也算是颇为自律,从未听说英国公除了对永昌公主之外,心仪哪家姑娘。
上官婉儿抬头,朝太后微微一笑,说道:“公主与英国公,从小便是一起长大的,太后也常说,公主什么都好,但有时候又太看重一些事情。可太后一直十分疼爱公主,不也是因为公主此人十分看重身边的人吗?”
若说永昌公主有什么让太后特别无奈又特别喜欢的,大概便是永昌公主的护短了。只要是被她划为亲近的人,不论犯了什么过错,她似乎都能包容接受,并且为其据理力争。公主为了几个兄长和太平公主跟太后顶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日要离开洛阳出去游历,更是因为心中明白太后废黜李显再立李旦为新皇后的打算,不想夹在亲人之间左右为难,干脆眼不见为净,干脆跑了。
身为公主,放着好好的锦衣玉食不过,跑去外面游历,甚至还打着替太后求药跑到当时战乱的淮南道去,想来一路上是吃了些苦头的。当时的永昌公主夹在亲情之间左右为难,宁愿跑到外面去吃苦也不要这洛阳和长安的安逸生活,可见心中也是十分难过的。
上官婉儿侍奉在武则天身边多年,知道武则天欣赏喜欢怎样的人。
武则天十分敬重像是狄仁杰和宋璟这样的君子,也极为喜欢至情至性的人。
上官婉儿认为人心难测,永昌公主这些年来十分有分寸,任性也好耍脾气也好,统统都恰到好处,唯二没有恰到好处的就是当初先帝驾崩,庶人李贤疯了,太后想要将他从巴州接回时的倔强顶撞,以及太后废黜登基不到三个月的李显后,李宸要求离开洛阳。
可也就是她不是那么恰到好处的表现,让太后对她更为疼爱。相反太平公主这些年来事事进退有度,有分寸地示弱有分寸地顺从,从未顶撞过太后,也从未为兄长们说过些什么,太后虽然依旧疼爱太平公主,可却不如对永昌公主这么上心。
上官婉儿略顿,又跟武则天说道:“太后何必要明白公主在想些什么,这天底之下,只有在太后的庇护之下,她才能这般无忧无虑。”
武则天睨了上官婉儿一眼,“你倒是看得明白。”
上官婉儿微微低头,神态恭敬。
武则天想了片刻,才喟叹着说道:“但不论如何,她也算是从未辜负过父亲的期望,也从未让母亲失望。”
上官婉儿看向太后,只见平时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太后,此刻脸上的神情竟近乎是温柔的。可这温柔一放即收,太后随即又恢复了高深莫测的喜怒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