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跟查克·汉森独处，苏栗总会不自觉地感到一阵难堪。
谁叫他眼神传递出的讯息比他本人要直白得多。
他的瞳仁同样是种难以形容的蓝色，只不过较之罗利那般清澈的透蓝稍微偏黯一些，无端地显得生硬而锋利——有什么晦涩的东西沉沉郁积在一隅，每次短暂的接触都令她浑身不自在，就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并不是凯瑟琳·洛佩兹，并不是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个体。
空气黏稠倾轧，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好在他也没再待上多久，就一如既往地带着一副不太友好的僵冷神情离开了。
……得救了。
并未让她意外的是，查克走后没等几分钟，一个淡金色头发的脑袋就从门隙探了进来。
“刚才我碰到了你的……唔，凯瑟琳的前男友。”
罗利·贝克特闪身进屋坐到她床边，视线往门口飘了几寸又收回来，朝她摊开了手，“我们聊了两句。”
罗利给她带来了几片阿司匹林，并半带催促地盯着她就着温水吞了下去。
这种东西当然对自内部病变的大脑起不了什么作用，但面对那双眼睛苏栗不知不觉就丧失了所有质疑的力气，听从他的坚持咽掉了那几粒白色的小药片。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涩感残余在喉咙，她又喝了几口水顺带着润了润嗓子，对他说道。
“一开始我以为你已经……”
罗利没有立刻把话说完，沉默了一下又重新开了话头，“我在通感里无数次看见你死去，我不想让你再一次死在我面前——那不是件愉快的事，对你和我而言都一样。”
苏栗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这件自从两人记忆交融以后都不约而同回避的事实。
她的神情空白了半秒，一丝不言而喻的否定态度在面孔上一闪而过，迟疑着说道，“……可是我终究得离开，罗利。”
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几乎想也没想马上轻轻摇头否决。
“别忘了，通感状态下我了解你的一切。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杀死自己，可能你觉得对这儿来说，自己就像是个……”
挠了挠耳边熨帖的绒软短发，他设法找一个听起来不那么奇怪的字眼，“外星人？”
“……”
苏栗为他蹩脚的形容抽了抽嘴角。
她把捏在手心里的热水杯放下，视线轻飘飘落在某处并不看他，冷静地回答，“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不是凯瑟琳，我与这个世界也格格不入。”
“可是别忘了，我们共同驾驶流浪者——如果你活不成，有很大几率我也要被怪兽拧掉脑袋。”
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场景，罗利忽而笑起来，用指尖点点下巴，“我猜摧毁缺口以后的日子应该会变得挺不错，所以……嘿，你愿意和我一起活下去吗？”
可他却没能等到答案。
因为就在他说完这句话不到半分钟——
“紧急事件。危险流浪者驾驶员，尤里卡突袭者驾驶员，请到Shatterdome入口集合，准备出战，准备出战。”
……
仅仅相隔了差不多半天，他们已是第二次换上了那件色泽漆黑的操作护甲。
站在闷湿燥热的集合地点，森麻子边翻阅着手中资料夹板边轻声叮嘱着，而苏栗和罗利则认真地聆听。
这一次将会是最终决战，人类存亡的关键在此一举。
常年以来，从未停止过——源自深海、愈演愈烈的恐怖滋扰。
从未停止过——被大肆入侵过后的繁华都市毁于利爪之下，转眼破败荒颓，废墟之中横七竖八的尸体姿态凝固，面庞因过度惶遽而扭曲变形。
从未停止过——数以百万计的鲜活生命枯萎凋零，无名墓碑遍布荒野，骨血横泗苍灰色石灰岩。
从未停止过——无数美满家庭顷刻分崩离析，人们被迫流离失所，骚动与暴.乱接连频发。
现如今所有人走到了命运的分岔口。
要么结束这一切。
——要么灭亡。
刺啦一声金属擦撞的巨响，Shatterdome的大门向两侧延伸打开，赫克·汉森从内部朝这里走来。他的一只手臂软趴趴地被绷带吊起，垂坠在胸口下方。
与赫克并排而行的斯泰克·潘特考斯特将军直板地平视前方，在几人面前驻足立定。
他没有穿那套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身上明显属于“尤里卡突袭者”的驾驶防护服锃光闪闪。
“赫克的手臂受伤了，我来顶替他的位置。”他说，然后与几人侧肩而过，径直去向登入机甲头部内舱的塔台。
苏栗这才发觉查克一直在他身后，牵着麦克斯紧跟上将军的步伐，没往她的方向看上一眼。
仅剩的两台机甲被加急整顿调试完毕，待到驾驶员全部就位，基地内现存的所有运输直升机倾巢出动，将危险流浪者和尤里卡突袭者运送到了缺口边缘的海域。
脱离高吊机身的缆绳，重型机甲坠入海面掀起滔天巨浪。
“所有端口封闭，准备下潜。”透过挂在前窗*的水渍观察着周遭环境，斯泰克将军一手按下侧上角的通讯频道联通按钮，有条不紊地指挥流浪者的行动。
同时作为他的副驾驶的查克·汉森反应敏锐，弯起手指骨节连续点叩下几个开关，智能齿轮受到系统命令调整机动螺母，把突袭者机体所有用以通风的罅隙完全严密地封锁。
尤里卡突袭者靠前先行探路，危险流浪者紧随其后，钢铁足底踩陷海底泥沙印出一个下凹的痕迹，转瞬之间又被海底暗潮涌动的波纹抹净。
两台机甲一步一步稳扎稳打，缓慢却坚实地跨入深海，不出片刻，腥咸浊黑的海水就已湮没驾驶舱，水位一路上浮最终盖过了头顶。
“突袭者，流浪者。现在就在缺口上空，那两头怪兽仍处于无目标的环形围绕状态，它们都是四代怪兽。”
同一时刻，他们都听见了来自劳森特中心的联络——赫克·汉森正代行将军一职，根据一旁蔡天童给出的远程监测数据，进行实时更新的整体布局控制。
“收到。”
苏栗短暂地应答完，马上缩回了压在通讯按钮上的右手。
她操纵左半机体破开深海艰难前行，顺便用余光瞄了一眼半尺开外的罗利。
“离海崖还有半英里，该准备跳下去了，长官。”另一方面，突袭者里的查克瞥过显示在眼前的刺目红色数值，出声报告道。
随着深度的不断累加，终于连最后一道光线也被隔绝在海平面的另一端。
薄唇抿成一道刀裁般的细线，查克将机顶探照灯开足最高瓦数，却始终没有映亮前方混沌涌动的浓黑海水。
“能见度为零……”
他只得视线下移，盯住了标有细小英文字样的红色旋柄，略微眯眼稍作确认，随后抬手一拍，“开启自动巡航。”
在所有感官濒临失衡的深海之底，流浪者和突袭者依然准确地逼近并最终到达了海崖边沿。
两架机体并驾齐驱，双双上前半步跃入最底端——那是一个毗邻缺口的海中深谷。
下落触地后迅速调整驱动装置回归平衡状态，又向前走了几步，尽管相隔很远，他们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忽明忽暗地喷薄喑哑噪光的圆形通道，距离给视野造成极大障碍，只能模糊地分辨出最上层翻涌着璨金色的光子状物质。
那一隅光环在黯淡无光的海底教人毛骨悚然，前进的过程中苏栗在机甲系统里翻找出生命体扫描程序并打开，意料之中地捕捉到了两只怪兽的踪迹，它们正如同赫克所说的那样，绕着缺口漫无目的地盘旋游动。
就像是……
就像是在保护些什么。
当她锁定了其中一只努力探寻它移动的规律时，却突然发现……
“突袭者，流浪者，那两只怪兽都停下来了！”劳森特中心里蔡天童刚刚报告了最新突发情况，战术嗅觉敏锐的赫克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劲，赶快闪身到话筒前通知了前线的两台机甲，“它们停下来了……在一点钟方向！”
流浪者和突袭者也齐刷刷地顿住了前行的脚步。
就在那个不断冒出昏黄光汽的缺口，两头形状诡谲的怪兽低咽着，凝注身形悬浮在水中静止不动。
赫克的声音几近于从齿缝里挤了出来：“想办法抓紧这个时机，你们……”
“等等，长官！”
中途插.进来一个底气十足的嗓音打断了赫克的话，闯入者毫无自觉地接过了话头，急切难耐地噼里啪啦吐出了一串长句，“缺口张开并不意味着你的核弹能够顺利通过，通道只会为怪兽打开，所以你必须抓牢一头怪兽，跟它一起跳进缺口！”
……
“斯泰克将军的科研小组……还好他们在最后一刻找出了靠谱的方案。”
捏紧了浸汗透湿的十指，罗利在心里默念道，“现在，得先对付这两个家伙了。”
苏栗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两头第四代怪兽挥展周身触角无规律地搅拌海水，激起滑腻湿稠的声响，它们忽然分别掉头，尾部撞尾部向着相反的方向冲去，眨眼便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