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迎着冷风前行,横路忽然问:“你看见了杏子?”
寅次郎摇摇头。
他只看见了她的头发。
横路道:“她在一家很大的公馆里帮忙做事,要等人家都睡着了才能回来。”
他微笑着,又道:“有钱的人家,总是睡得比较晚的。”
寅次郎道:“我知道。”
横路道:“可是你迟早一定会见到她。”
他眼睛里闪动着骄傲之光:“只要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我们都以她为荣。”
寅次郎看得出这一点,他相信这女孩子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家碧玉。
中午休息时他正在啃着老婆婆塞给他的大包子,忽然有三个人走过来,衣衫虽然也不怎么样,但是他们走路的样子却是嚣张跋扈。
三个人之中戴墨镜的一个正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伸出手,道:“拿来。”
寅次郎道:“拿什么?”
戴墨镜的道:“你虽然是新来的,也该懂得这地方的规矩。”
寅次郎不懂:“什么规矩?”
戴墨镜的道:“你拿的工钱,我分三成,先收一个月的。”
寅次郎道:“我只有三美元。”
戴墨镜的冷笑道:“只有三美元,却在吃包子?”
他一巴掌打落了寅次郎手里的包子,馒头滚到地上沾满了尘土。
寅次郎默默的捡起来,剥去了外面的一层。
他一定要吃下这个包子,空着肚子,哪来的力气干活?
墨镜道:“不给这小子点苦头吃吃,他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三个人都准备动手,忽然有个人闯进来,挡在他们面前,整整比他们高出一个头。
墨镜后退了半步,大声道:“横路,你少管闲事。”
横路道:“这不是闲事。”
他拉起寅次郎:“这个人是我的兄弟。”
墨镜看着他巨大粗糙的手,忽又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兄弟,你能不能保证他一拿到工钱就付给我们?”
横路道:“他会付的。”
黄昏时他们带着满身疲劳和臭味回家。
厨房里温暖干燥,他们走到门外,就听见老婆婆愉快的声音。
“今天我们的杏子回家吃饭,我们大家都有肉吃。”
她笑得像是个孩子:“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块,好大好大的一块。”
老婆婆的笑声总是能令寅次郎从心底觉得愉快温暖,但这一次却是例外。因为他看见了杏子。
狭小的厨房里,放不下很多张椅子,大家吃饭时,都坐得很挤,却总有一张椅子空着。那就是他们特地为杏子留下的,现在她就坐在这张椅子上,面对着寅次郎。
她有双大大的眼睛,还有双纤巧的手,她的头发乌黑柔软如丝缎,态度高贵而温柔,看来就像是一位真的小家碧玉。如果这是寅次郎第一次看见她,一定也会像别人一样对她尊敬宠爱。
可惜这已不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野尾子的伊甸园里,是野尾子手下的女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她在那里的名字叫静子,可是别人却都喜欢叫她小母狗。
第二次他面对她,就是他离开伊甸园的那天晚上,在他的小屋里。
他一直都不能忘记她吊带裙下光滑柔软的**。
他费了很大力气控制住自己,才能说出那个字。
“滚”。
他本来以为,那已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想不到现在居然又见到了她。
那个放荡而变态的小母狗,居然就是他们的杏子,高贵如小家碧玉,而且是他们全家惟一的希望。
他们都是他的朋友,给他吃,给他住,将他当做自己的兄弟手足。
寅次郎垂下头。他的心里在刺痛,一直痛入骨髓里。
老婆婆已过来拉住他的手,笑道:“快过来见见我们的杏子。”
寅次郎只有走过来,嗫嚅着说出两个字:“你好。”
她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从未见过他这个人,只淡淡的说了句:“坐下来吃肉。”
寅次郎坐下来,好像听见自己的声音正在说:“谢谢。”
横路大笑,道:“你不用这么客气,她是我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妹妹。”
他挑了块最厚最大的肉给寅次郎:“快点吃肉,吃饱了才睡得好。”
寅次郎睡不好。
夜已很深,睡在他旁边的横路已鼾声如雷,再过去那张床上的杏子仿佛也已睡着。
可是寅次郎却一直睁着眼躺在床上,淌着冷汗。
粗工绝不是份轻松的工作,可是他一直都咬紧牙关挺了下去。
**上的劳累,他根本不在乎。但是他毕竟以前没有做过这种工作,所以他这一次睡得时间特别长,一直到日上三竿,不过没有人叫醒他。
寅次郎睁开眼睛,看到床边站着一个身影,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正照在她乌黑的柔发上。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关怀和悲伤。
寅次郎闭上了眼。可是他听得见她的声音:“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不怪你。”
她居然显得很镇定,因为她也在勉强控制着自己。”
“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说不出的痛苦,可是你也不必这么样拼命折磨自己。”
房子里很静,听不见别人的声音,横路当然已经去上工了。
他绝不能放弃一天工作,因为他知道有工作,才有饭吃。
寅次郎忽然张开眼,瞪着她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去做你的事?”
杏子道:“我不去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接着道:“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到那个地方去了。”
寅次郎忍不住问:“为什么?”
杏子忽然冷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天生就喜欢做那种事?”
寅次郎盯着她,仿佛很想看透她的心:“你什么时候决定不去的?”
杏子道:“今天。”
——没有人天生愿意做那种事,可是每个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饭。
——她是他母亲和哥哥心目中惟一的希望,她要让他们有肉吃。
——她不能让他们失望。
——她的放荡和下贱,岂非也正因为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苦痛,所以在拼命折磨自己,作践自己?
——可是现在她却已决定不去了,因为她不愿再让他看不起她。
寅次郎若是还有泪,现在很可能已流了下来,可惜,他无泪可流。
他知道,自己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这里,替这个可怜的风尘女子保守住这个秘密,于是他打开门,迎风走出去,巷口却已有个人踉踉跄跄的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