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菲尼克斯家位于近郊内沿。
朱诺昨晚的祈愿并无效果,天从一早开始就沉着脸,霾云连结成片。湿润春意才绽开不久,在这一天霍地全然褪却了,空气重新变得干燥发凉。
车驶入铁门,有颗水珠突然砸下来,啪地碎裂在挡风玻璃上。等他们下车路过格局齐整的家族墓地、往大宅方向走,天地间已经织起绵密雨幕,被风吹斜直扑上脸。
菲恩贴着她的胳膊在发抖,薄唇并得紧紧的。他下颌后缩,一直死盯地面,目光不偏不倚。朱诺明白这不是寒冷使然,手穿过肘弯,用了一些力道将他挽住。
她应该阻止菲恩的。抬手徒劳挡雨时,朱诺暗想。他们共享着他的过去,所以她其实相当明白,每走一步对他而言,都是在踏进充满锋冷生铁和血锈气味的回忆。
只是阻止了他,她可能就再没有直面上一代菲尼克斯的机会了。
“你原来住在这里么?”
心里悬吊着愧疚,以至于连声音也放轻了。她还是挽着他胳臂的姿势,只是手稍稍向下滑,握上他的衣袖。
朱诺一面问,一面把视线投向不远处的大宅。
她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幢阴森可怖的中世纪哥特式古堡,荆棘蔷薇丛生围绕,富兰克林和夫人身着黑礼服仪态端庄,周边点缀几只蝙蝠上飘下荡。
眼前所见当然与她的想象有着不小的偏差。然而就菲尼克斯家族在凤凰城的声望与势力而言,眼前的豪宅未免显得过分普通了。建筑底部很宽,顶端呈现拱形,大得不可思议,笨拙地静立在雨中,外表少有独特之处。
窗口被弯垂的红绒帘布半掩着,玻璃不太明透,跟天色一样蒙着尘雾,隐约显露房内阔达的空间。砖缝像一道道灰线,将外墙均匀切割,每一块砖面都压满了岁月的辙痕。
走到侧面,她望见宅后的花园,想是数年疏于打理,花草枯瘦荒败,仿佛久无人迹。边缘盖着一栋两层房子,原本的白色被风雨和时间打磨暗沉,即便早就颓落积灰,也能依稀看出曾经的精致。
看到这房子,菲恩面容和缓下来,短暂流露一丝温暖色彩。
“我原来住在这里。从三岁开始,住了六年。”他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说完后,嘴角又抿起来。
他在互助会倾诉时也提到过。讲述的时候,神情云开雾霁,瞳孔映着顶灯圆润的光芒,就像一枚太阳。其余的时间里,那双灰眼睛都冻着一层冰。
朱诺还记得,他在这里和母亲莉莉相依为命。菲奥娜比他大两岁,偶尔由管家牵着手,去小房子里陪他玩耍。弗莱在那时性格格外阴沉,只有当菲奥娜到访时,才会撩开窗帘,轻描淡写地朝小房子瞧上一眼。
菲恩生命的前五年都与他没有交集。五岁时养了一只狗,是菲恩从花园栏杆里救来的杂毛犬,玩接皮球的时候咬伤了菲奥娜。第二天晚上,他的狗成了一堆碎肉,摊堆在了床单底下*。弗莱靠坐在床边,歪头咬住他的视线,吹了声口哨。
那天在互助会,菲恩说起这件事,脸上看不出多余表情。
直到他提及第二次与弗莱的正面交锋——那是在三年后的一个晌午,菲奥娜带他进入大宅,笑着为他打开地下室的铁门。他摩挲着走下楼梯,见到弗莱,还有自己的母亲,然后就此溃不成军。
管家侍立于门厅边,条纹西装背心平滑整洁,盖在白色衬衫上。
他年事已高,身背佝偻,但不显得病弱。一张脸是暗哑无光的铜色,带着惯常的、几乎融入五官的微笑。眼皮褶皱下方,眼仁浑浊不见焦点,似乎没在望向任何一个方位。
“菲恩先生。”管家略微欠身,“这位小姐。”
朱诺还是第一次听见菲恩的名字加上前缀,感觉有点古怪。
她告诉对方:“我叫朱诺。”
“朱诺小姐。”管家从善如流,立即改口。他面向她,眼睛却不动。
他看不见。
向菲恩抛去询问的眼光,得到一个肯定的颔首。于是朱诺明白过来。
“弗莱先生在茶室。”
管家吐字清晰,盖过淋淋雨声,“菲奥娜小姐正陪伴着她的母亲,很快就会下来与你们见面。”
他应该在这座大宅里服侍了几代菲尼克斯,对家具的陈放、物品的位置全都了如指掌。在走廊中穿行时,还特地提醒她,注意脚下一块松动朽坏的地板。
折过一个拐角,视野里出现一扇沉固厚重的铁门,缝隙间沾满红褐色污渍,可能是锈蚀,抑或陈年的血迹。门前笼着一块阴翳,连壁灯的光晕似乎都绕开了这个地方。
身边的菲恩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上唇与下唇死死压着。
“这是去地下室的门么?”心头浮起猜测,她不由得问。
管家像是领会到她的意思:
“是的。这是弗莱先生的工作室,他热衷于解剖学。”
如同闻见了当年那阵令人作呕的腥膻味,菲恩喉间发烧,一路烫到舌根。
朱诺沉浸在思考中,不慎忽略了他的感受。
她认为管家不了解真相——也许菲尼克斯雇佣一个双目失明的人,目的就在于此。
再走出几步远,就到了喝下午茶的房间。这里的资本家们热衷于模仿旧世纪英式贵族的生活习惯,她没想到菲尼克斯家也是如此。
在这里,她所目睹的一切都太普通了。厅廊堆砌着巨型吊灯、浮夸金饰与花哨壁纸,到处都是毫无格调的挂画和雕塑,或许有几幅名家真迹,混杂进陈词滥调的摆设中也蒙了尘。这本是当代有钱人最标准化的模板,可是她莫名地相信,菲尼克斯家会不太一样。
这是一个庞然大物,一个隐藏着罪恶血腥的古老家族。她以为会在这里见到凌乱的思想叠加,富有质感的色彩和线条,为她剥开一代又一代菲尼克斯扭曲虚妄的精神世界。
很显然,她错得离谱。
茶室里,弗莱手里掂着餐刀,目光凝集在刀尖冷银的芒点,听见开门响动,才稍稍偏过头来。
他身前是一张小圆桌,洁白桌布上,一杯黑咖啡已经凉透了,表面颜色开始减淡。
管家将他们引到门口,然后折身匆忙走开,前去准备蛋糕和饼干。
弗莱不紧不慢,将餐刀搁回桌上。
“爸爸一定不会希望一到家,就看见你这样的脸色。”
他对菲恩说,视线带着重量,“你真是一点儿也不像莉莉,我记得她很喜欢笑。”
看见菲恩被母亲的名字刺了一瞬,浮现隐忍触痛的表情,弗莱嘴角翘起来,状似十分愉快。
“你把他带回来了。”他转向朱诺,面露赞许,很满意地点点头,“今天天气不好,你们可以在家住下。”
朱诺的手绕到背后,安抚性地来回摩挲他的脊梁。
“菲恩可能不会愿意。”她说。
弗莱嗤笑:
“如果你同意,他怎么会拒绝?”
朱诺不置可否。
弗莱与菲奥娜能迅速接纳她,除却对她能力和口风的信任外,很大程度上是想依靠对她的掌控,敦使菲恩回归家族。
而朱诺当然不会真的配合他们这样做。
菲恩本质上性格柔软,当初以巨大的牺牲为代价才成功逃离,一旦再被困入囚牢,他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菲恩低着脸,不发一言。流动的雨幕裹住窗口,在他额间落下相同的阴影。
她观察到,弗莱的在场,能完全激发他平日里隐藏的惶恐怯懦。
“非常抱歉,我来迟了。”
声音从门口传来,迫使沉默提前终结。
陌生的中年男人一身纯黑正装,肩头披覆呢绒大衣,匆匆走进茶室。他无疑是英俊的,弗莱和菲奥娜继承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睛,而他眉峰与鼻梁的骨型则给了菲恩。这样露骨的英俊,却莫名让人不太舒服,看上去经历过起落沉淀,一种深厚气势浑然天成,是资本家惯有的惺惺作态。
弗兰克林·菲尼克斯。
与弗莱相比,他过于……
“正常”了。
弗兰克打招呼的口吻,跟人工湖边随便哪幢别墅里,因加班晚归满怀歉意的父亲没什么区别。
奇怪之处就在于,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他早已将光鲜的伪装活成了肌骨体肤,跟呼吸和心跳一样至关重要。朱诺很清楚,他在十二三岁的莉莉面前,肯定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副模样。
“菲恩,”弗兰克面带微笑,右手放到他的肩面,“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一切都还顺利么?”
“我很好。”
菲恩低声答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回应。
“你好,小姐。”脱下大衣挂在臂上,弗兰克空闲的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我是菲恩的父亲。”
朱诺几乎不能控制自己不自然的反应,艰难牵动面部肌肉,想要佯作一个友善无害的神情。
但这很困难。
幸好一道红色身影蹦蹦跳跳扑进门来,从后方拦腰抱住了弗兰克,牢牢引走了他的注意。
“弗兰克!”是菲奥娜,她的语调比平时尖锐,起伏也更多。
“你回来得真晚,我等了一天啦。”
她仰起脸,那近乎于痴态的狂热依恋,让朱诺吓了一跳。
有生以来第一次,朱诺仔细地审视菲奥娜。
红色长裙是她的标识——自她们初次见面起,朱诺就形成了这样的印象。
而现如今,她终于后知后觉地联想到,如此鲜烈明媚的红色,也曾出现在另一袭裙摆上。
此前她见过的那张照片里,菲恩的母亲——莉莉就穿着这样的红裙。
这个发现让朱诺毛骨悚然,头皮似乎也嗡地发麻。
弗兰克回身揽住菲奥娜的腰,有意无意往弗莱处瞥了一眼。后者僵直着身体,重新握起餐刀,以极其狠绝锋利的姿态,将刀尖刺入咖啡杯,然后松开手。
将几人各异的神态尽收眼底,胃部急剧收缩,朱诺无端想要呕吐。
“菲恩也来了。”
菲奥娜好像才注意到屋内的其他人,看看菲恩,又看看朱诺,“今晚在这儿住么?我可以给你和朱诺找个床很舒服的房间。”
她咯咯笑着,把侧脸亲昵地贴到弗兰克的胸口。
菲恩全身紧绷,气息缄默。
“我们……”
朱诺刚想开口婉拒,他却霍地站起了身。
“我要走了。”他转脸的速度太快,没来得及显露任何神情,人已经撞开前来送蛋糕的管家,无声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朱诺追了出去,在车前找到他。
雨还在下,势头未歇。他半蹲着,肘关节搭撑着膝盖,从头到脚都淋湿了。金发耷垂下来,盖住眼睛,一并抹去了五官微小的情绪。
指节并拢内扣,握成拳头的形状。
朱诺弯腰,拾起他的手。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个很好玩的地方么?”
一张口,雨水就漏进嘴里。很涩,略带腥气。
见他点头,她摊开掌心,车钥匙擦过一圈光:“走吧。”
第28章
朱诺顶风冒雨,从碎砖里抽出一截撬棍。雨水带走体温,几乎感触不到自己的皮肤。
她嘴唇抿在一起,因为寒冷与吃力而泛起白痕。
菲恩从她手里接过撬棍,转向年久失修的卷帘门。
哗然一声,门页松动,知知哑哑向上抽叠,卷到一半涩然卡死,他们矮着身走进去。
里面没有光,越往里走,温度越发积冷。潮润的雨意被两人带进来,压下空中淡淡干爽的灰尘气。
花了会儿工夫,眼睛适应了黑暗,朱诺按照记忆,摸索着找到电闸。
电流刺响过后,光线像雷电一样劈裂而开。头顶的两排灯泡闪烁几拍后,亮度终于归于稳定,因为破损了几个的缘故,显得很不均匀。
这个场所应该已经废弃了数年,竟然还通着电。
菲恩环顾四周。
左边吊着十余个沙袋,有一半都或多或少带着几个破陋缺口,地上堆满漏落的填充物。右边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高台,还维持着擂台原本该有的面貌,只是围栏缺了一角。
两面墙上到处都是剥落的油漆表皮和拳手海报。
不难看出,这里曾是一家拳击馆。
他的目光从左到右,再移回去。回到左边,已添上一丝了然。
后背被人拍了一下,他扭头,迎面而来两只拳击手套。
“还挺新的。”朱诺给自己也拿了一副,此时正黏上胶扣,“真没想到。”
后面那间办公室里,还散着几盒没开封的牙箍,她想了想,拿起又放下。
“不是想发泄么?”朱诺说着,钻进摇摇晃晃的沙袋群中,回手挥出一拳。
一股震力先抵达指骨,然后沿着筋脉通顺上来,咬合的齿根感受到麻劲,只颤了一下,就快速消退了。
菲恩点头。
他垂着眸,瞳膜发干,钝涩地掂了掂双拳。
与外表截然相反,他本质上是个习惯于隐忍的人,脱去沉默安静的外衣,性格其实相当柔软。即使再温懦乖顺,他也有愤怒与悲伤、焦躁和苦痛的知觉,通常这些都来源于他背后那个家庭,来源于那一份洗刷不去的罪恶血缘。负面情绪与压力累加堆攒,再通过极端暴力的手段宣泄出来,如此周而复始,仿佛一种器质性的体内循环。
他长期靠这样的方式维持平衡。
自打刘易斯关闭了酒吧里的比赛,他心头就拉起一根韧线,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绷紧。
上次菲恩说到宣泄,朱诺就想起了这里。尽管不确定能否成功地使他平静松弛,至少也算聊胜于无。
当初刚搬到凤凰城,前几周她来的比较频繁。独自一个人躺在擂台上,放空一个下午,蜷缩着闷头睡觉。这里象征着她之前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灰色的、不透光的。她惧怕外面明亮的环境,本能地躲避街头向她打招呼、笑容灿烂的人们,只能在这儿寻找舒适。
后来她适应了普通人的生活,琐屑烦扰接踵而至,又有责任压上肩头,就渐渐地很少过来了。
朱诺打了一拳,就停下来活动胳膊。室内静得出奇,风雨和声音都被隔绝在外。
“真沉啊。”她用尽全身力气,只把沙袋推得倾斜了很小的一度,只好停下来自言自语。
突如其来的,背后嘭嘭响动,震感传入空气,连浮尘都在抖颤。
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来的沉重低哑,带着骇人的爆发力,直接砸击进心底。
他在几步开外的位置,肩膀一下下摇晃。外套扔在脚边,他身上只有一件半湿的薄衬衣,布料贴着背脊,透出肌肉紧绷的线条。
朱诺忽然得到一种想倾诉的念头,清理一下喉咙说:“很久以前……”
话刚出口,他蓦地停下来,急喘带潮,侧耳听她讲话。
手腕细微哆嗦,不知道是由于力道过猛,还是由于激烈的情绪在喷薄抒发。
随着他停手,响声一并停歇了。偌大的空场里,呼吸都有回音。
灯下的灰尘凝滞不动,那双灰眼穿过尘幕望过来,她倏然便有点慌,摸不透缘由的慌。
朱诺说:“你继续,不用停。”
菲恩嗯了一声,抬了抬手臂,接着动作。出拳极不连贯,力道浮躁,像是在忍着热。
不规律的响声中,她往下说,发音越拉越长。
“很久以前,有次街头比赛遇上警察,我在这里躲了一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就总爱到这儿坐坐。”
朱诺扶住一个沙袋,解闷似的轻轻往上扣打。内里的填充物已经漏光了,被她一碰就空瘪下去,皮质表壳形成一个廓形的凹坑。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慢慢来得少了。”
她出了一口气。
“遇见你以后,就再也没来过。”她说。
这句话的语气,跟前面几句又略有不同。
菲恩察觉到了这种不同。
再次收敛心神,他拨开面前的沙袋,沉沉注视着她。胸口一起一伏,呼哧呼哧喘着气,跟风灌进树林一样声音。
抽吸声听起来比半小时前轻松了一些,没准儿只是她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