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短而口径大,铜制,谈不上半点的美感, 更和精致全然绝缘。
这就是明初时期最为常见的铜火铳。
陆长亭盯着瞧了一会儿, 其实……还有点丑。
但是盯着瞧一会儿, 陆长亭还从丑中寻找到了点儿美感,那是一种大巧若拙的美,能充分让陆长亭感受到这个玩意儿身上透出的威势。
陆长亭心底甚至忍不住扬起了些激荡之情。明朝时的武器半点也不落后, 甚至可以说是先进的。若是……若是明朝能够摆脱那些腐朽制度, 牢牢稳住江山, 之后又哪里还有清朝出场的机会呢?之后又怎么会有那几十年被压迫的血泪史?
那徐大有知道寻常人见着火铳之后是何等心情,因而见陆长亭这般不舍放手, 徐大有也并不觉得奇怪。
任哪个男儿都会喜欢上火铳的!
陆长亭将那火铳翻来覆去地玩弄了一遍。他记得在万历年间, 有一位叫赵士祯的火器专家, 他是在明朝诸多火器专家中, 较为突出的一位。陆长亭清晰地记得, 他发明了火箭溜、制电铳、鹰扬炮等物,在抗倭时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不仅是这些……陆长亭脑子里还塞满了各种迅雷铳、猛火油柜、九头鸟、五雷神机、虎蹲炮……
陆长亭心底想得多,但面上却是不显。
他将铜火铳还给了徐大有。
总有一日, 明初便能拥有这些东西……
徐大有笑了笑, 颇为自豪:“怎么样?从前没见过吧?”
陆长亭还确实没见过,他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见陆长亭表露出这般反应,徐大有也总算看他顺眼了,毕竟有了共同的喜好,那是很容易发展出友谊来的。
朱棣拍了拍陆长亭的肩:“过几日我带你去试一试。”
陆长亭闻言,不由挑眉,但心底却是有些跃跃欲试的。后世是禁枪的,普通人也就只有在射击俱乐部里过过瘾。
要知道这时候的卫所的规定是,凡军一百户,铳十,刀牌二十,弓箭三十,枪四十。
也就是说一百军户才配十个火铳。
可见其发放的数量并不多,若是能分出一把来给他玩儿……陆长亭不得不说,朱棣这般讨好人的功力着实不浅啊!真投其所好得恰到好处。
陆长亭一行人没有在此处多作停留。在徐大有的带领下,他们便又挪动步子朝着一处敌台而去。
朱棣一边走一边低声与陆长亭道:“近来平燕府与蒙古兵的关系很是紧张,就怕他们跑来攻击宣府。虽说宣府防守不弱,但总要多加提防。”
陆长亭点了点头,心底却是忍不住道。
明朝的边防其实做得真不太好,尤其是越往后,便越是糟糕。也就只能说一句“不弱”,而不能说是极强了。
不过这一状况,在朱棣当了皇帝之后有所改善。但在他之后,状况便又不如永乐年间了……
陆长亭心中暗道,作为穿越者的作用还是很大的,至少这些都是他能预先知道的。他既然已经是朱棣身边极为亲近的人,为何不利用这等先天优势,使明朝规避过那些危险呢?
当然……还不是现在。
朱棣带着陆长亭又在长城沿线走了一遭。
他们不敢耽搁太久的时间,不等太阳落下便早早收拾回去了。
待回到卫所后,陆长亭才觉得一股疲累劲儿涌了上来,他匆匆洗漱一番,连澡也没得洗,陆长亭就躺上床休息去了。
没一会儿,朱棣也回到屋中,他脱去外衫便要往陆长亭的身侧躺。
陆长亭忍不住别了别身子,总觉得这般靠近,他们会闻见彼此身上的汗味儿。
但朱棣却恍若未觉一般,伸手便将陆长亭揽到了怀中。
陆长亭:……
不过宣府有那般热,不仅如此,待到入了夜后,还会生起阵阵凉意。若非如此,朱棣也不敢来揽他。
朱棣低声道:“边塞如此,只得委屈长亭将就一番了。”
陆长亭:“……”边塞可没有士兵相拥的规矩。
不过朱棣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陆长亭到底还是没有推开朱棣。
毕竟人形暖炉,他自己要送上来,你也没必要拒绝啊。
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
接下来几日,陆长亭都是跟随朱棣巡视各处,以确保不会有一处地方出了疏漏。
不得不说,在燕王巡视的情况下,宣府上下没有一个人胆敢怠慢糊弄。陆长亭暗道,就不知道这种状况能维持多久了……
一转眼,便已经过去了十日。
这十日,朱棣将宣府上上下下都走了个遍,没有半点的疏漏。而这十日待下来,陆长亭也就洗了一次澡,他感觉自己都快臭了。而这时候,陆长亭也终于听到朱棣道:“咱们回去吧。”
这个回去,当然就是指回北平去了。
陆长亭松了一口气。
边塞生活虽说潇洒肆意,也能见到军营百态,但是……唯独不能随意洗澡这一项,便已经将陆长亭钉死在那里了。
当然,若是真到了战时,陆长亭也并不会在意这等细节。但此时他却无法容忍的。尤其是每晚朱棣都要和他宿在一处,还总是伸手来将他揽腰搂脖子的,陆长亭总有种说不出的羞耻感。
在决定离开宣府之后,朱棣便雷厉风行地将带来的人召到了一处,众人迅速收拾好了东西。
待陆长亭从卫所里走出来,一眼便看见了停在外面的马车。
马三保就站在马车边上,手里照旧拎了两个大食盒。
上了马车后,马三保小心都凑了上前来。
这十日,马三保也是时时跟随,晒黑了不少,原本看上去清秀瘦弱的小少年,此时身上倒是有几分边塞味道了,笑起来的时候也不似从前那般诸多拘谨了。
马三保将食盒在陆长亭跟前打开了。
陆长亭往里头看了一眼。熟悉的菜色,熟悉的味道……啊,还是伙头兵做的。
这饭菜都让陆长亭觉得透着一股糙汉子味儿。
陆长亭摆了摆手,让马三保将食盒收了起来。
路途之中,待陆长亭饿了之后,他方才取出来吃了两口。陆长亭觉得,自己在宣府呆了这十日,怕是瘦了两三斤吧……
陆长亭嚼着有些硬的点心,心中想道。
马车在这时候颠簸了几下,却是突然停下了。
“怎么回事?”朱棣皱眉,掀动了车帘。
陆长亭听见一阵马蹄声近了,随后便见两个人追了上来,在前头的男子很是眼熟,陆长亭记得他是常跟在徐大有身边的,许是亲随一类的身份。
就在陆长亭正疑惑的时候,那男子开口了:“燕王殿下,千户那处出现了一点意外,想请殿下再到宣府走一趟。”说罢,那男子也露出了极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显然他也很清楚自己此时的要求是何等的无礼。
朱棣也很不喜这等突发事故,但是朱棣心中装着的更重要的乃是边防事务,此时就算不喜,他也依旧会打道回去。
朱棣转身看着陆长亭道:“你先回去,我顶多耽搁上两日便会来追上你。”
陆长亭知道那徐大有会派人来找朱棣,自然是当真出了什么意外,他原本张口想说,我和你一起去,但是随即想到不能洗澡,和朱棣晚上过分亲昵的举止,到了舌尖的话最后还是被咽回去了。
陆长亭点了点头,道:“好,你去吧。”
朱棣这才下了马车,令人牵来了马匹,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冷声道:“走吧。”
那男子自知搅乱了燕王的行程,自然不敢对朱棣此时的冷意有半分表现。事实上,燕王肯再回一趟宣府,已经足够令他喜出望外、感恩戴德了。
朱棣留了不少人护卫陆长亭,陆长亭张了张嘴,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安全了,也是为朱棣省事,于是干脆闭了嘴。
马车和马匹分开往两个方向而去。
陆长亭靠在马车里,几乎能轻松横躺下来。
而事实上,陆长亭也真的这样做了,他拉了拉身上的薄毯,就这样平躺了下去。
马三保小声道:“陆公子这样躺着不会觉得晕吗?”
“不会,很舒服,你要来试试吗?”马三保身形瘦长,并不似朱棣那般,所以在陆长亭躺下的时候,再塞下一个马三保是很容易的。
马三保双眼微亮,明显有些意动。
陆长亭觉得自己和他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孩子呢。
马三保摇了摇头:“不了。”
“怕什么?”陆长亭对下西洋的郑和还是很有好感的,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过来躺着吧,总是坐着会很难受的。”其实能和郑和躺在一处,这也算是难得的荣幸了。
马三保看了看陆长亭。
陆长亭知道这时候的马三保是极为擅长察言观色的,所以他面上虽然神色淡然,但目光却刻意柔和了两分,他知道马三保是能感受到的。
果不其然,马三保在打量过他之后,便小心地挪动着身子到了陆长亭的身边,然后动作轻巧地倒了下去。
陆长亭将身上的薄毯分了他一半,马三保顿时露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
“陆公子,这样便好了。”
陆长亭不由分说地按住了他的手,道:“躺着的时候若是不慎睡着了,是很容易着凉的。”
马三保这才顿住了动作,只不过面上却是微微红了。他的皮肤被晒黑不少,于是泛起红来的时候,便更让人觉得好笑了。
这才是孩子呢。
陆长亭问他:“在宣府这几日,你是睡在哪里的?”
“和王爷的亲兵睡在一个屋子的……”说到这里,马三保倒是打开了话匣子,与陆长亭说起了那些亲兵睡觉的恶习。
打呼的,说梦话的,都从马三保的口中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出来。
一路上闲聊着,陆长亭倒也不觉得路途遥远且无聊了,并且经此一番后,陆长亭觉得精神了不少。
看着这时候的马三保,陆长亭忍不住想,他还有多久才能成为那个郑和呢?
陆长亭想着想着,便出口道:“三保知道远方是什么吗?”
马三保怔了怔,全然不知道陆长亭问这句话是什么目的,于是他摇了摇头:“远方?远方是什么地方?”
“遥远的,从沿海延伸过去……”
“番邦吗?”马三保立即反应了过来。
“……嗯,算是吧。”
马三保却并未表现出半点兴趣来,他只低声道:“我没去过,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
陆长亭想了想,开始用极为朴实的话对他描绘起海上的世界,和海那面的世界。
“海是蓝的,当你站在大船之上,你一抬头便能轻易地瞥见蔚蓝的天空……海面之上是一望无际的,你或许能看见几只飞鸟,翻滚的海浪,还有天边一条狭窄的细线……或许还能看见海上绿洲……若是有无主之地,那么我们大明便可以将那处圈为大明的国土……再走远一些,也许会见到番邦人,他们有着高鼻梁,颜色各异的眼珠,口中说着别扭的番邦话,他们手中会有些明朝不曾见过的玩意儿……”
马三保不自觉地闭上了眼。
陆长亭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其实光是听着他的声音,都会觉得舒服极了。
良久以后,马三保才插声道:“陆公子去过海上吗?去过番邦吗?”
陆长亭滞了滞,想起了上辈子。
“去过。”
马三保笑了笑:“在陆公子的口中真有意思。”
陆长亭没说什么。
以后在你心中也会变得有意思的。
郑和下西洋,固然有永乐大帝命令的因素在其中,但未必没有他本身向往大海的因素。
“日后陆公子若是再去海上,便带着三保一同吧。”马三保说完,又红了红脸,像是觉得自己说的话越了矩一般。
“好。”陆长亭应是应了,但他知道,以后去到海面上,可只有马三保一人,当然还有无数永乐大帝派遣给他的人。
陆长亭说了这么久的话,实在有些口渴了,他坐起身来,倒了杯水喝下,然后便又躺下去了。
只不过这次他倒是没再和马三保说话了。
这一路说来也是会累的。
陆长亭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不得不说,他的适应力是极强的。
倒是马三保久久都没能睡着,他目光发亮,就这样盯着马车顶,久久久久……
马车赶回到燕王府外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管家披着夜色迎了出来。
这管家如今已经知道了陆长亭的身份地位,自然是不敢怠慢的,比起陆长亭刚回来的时候,着实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管家将他迎了进去,马三保便小心地跟在了陆长亭的身后。
亲兵们自是各自散去了。
管家走在陆长亭身侧,小声道:“主子没有回来吗?”
“嗯,燕王还有事要在宣府滞留几日。”
管家陡然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皱了皱眉,像是遇上了什么甚是为难的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