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秦樱之言,五鹿浑便再也装不得恝然,口唇稍开,探舌抿了两下,又经不住细细端详起对座秦樱那姮娥忌织女妒的上佳颜色,一面瞧一面想,哼哼唧唧心下嘀咕道:想这宋楼奶奶年轻之时,裙下之臣必得成百上千,即便现在,其颜仍时不时透着鲜媚;倒是不知,异教护法已有此貌,那传言中教众顶礼的女佛,该当是何种一见难忘、思之成疾的绝色?
念及于此,不待外人有言,五鹿浑已自感言行像极了风狂子轻薄儿,颊上一红,眉头一挑,长吁一声后,摇首便笑。
秦樱见状,不甚开怀,身子缓往椅内一收,阖目缓道:“信与不信,全在祝家儿郎个人。”
五鹿浑闻听,立时摆手,正色朗声,应道:“奶奶渊懿颖悟,如此天付才貌,自当是在江湖中纵横叱咤之辈。”稍顿,五鹿浑眉头一聚,抬眼瞥了瞥况行恭,后则又再定睛向前,同秦樱对视接言,“祝某本就小儿,对大欢喜宫知之无多,即便有些耳闻,亦是道听途说罢了。”
况行恭耳郭一抖,随即冷哼应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江湖之上,多得是自命不凡的人云亦云。”
“此话怎解?”
“好物不穿,终要散场。”秦樱身子一偏,鼻息稍重,待得顿上片刻,这方又抬掌拢拢发髻,目帘一低,缓声自道:“江湖江湖,混迹当中的,无论鱼龙,所贪所求的,重不过蛙蟆胜负罢了。往事已矣,无需再提。且将另外两个所需之秘言来便是。”
五鹿浑听得此处,咂摸咂摸口唇,探掌于膺前抚弄了几回,身子一定,终是又吐出一个饱嗝来。
况行恭闻声,面上更是不快,其性子本就难以禁架,事到如今,更是无甚顾忌,一手捉着秦樱胳臂,未敢着力,唇角一耷启齿便道:“你便真信了这小子胡话?你若依诺解了他的谜题,他却反过来悔却前言,同你我混赖,又该如何?”
“在下若真要混赖,况老确是难耐我何。只不过,在下之前已然说了,一诺尤重,言出如金……”
“现在的后生,道理讲得一个胜一个漂亮,薄唇一启,可绽莲花;然则真到行事之时,谁个还管它劳什子的老旧规矩,终归一句人嘴两层皮,反正都有理,自恕而不知悔者,背德忘义,阴狠至极。”不待五鹿浑言罢,况行恭已是快嘴疾叱,口内连珠炮般尽出些个寒酸说话,“旁的不提,昨夜自楼内逃掉那三名刺客,想来必是三经宗的人。你这人微言轻的毛头小子,噤得了自己的声却难封得住旁人的嘴!”。
五鹿浑应声浅笑,着实不想多与况行恭兜答,目珠转个来回,定了心思,这便起身直冲秦樱询道:“敢问奶奶,可也同况老有相类之忧?”
秦樱唇角微抬,未置可否。
五鹿浑见状,不慌不忙踱了几步,待至室内书桌,这便懒懒入座,操了笔墨,倏瞬写就四个大字,后则再将那毛笔往一旁犀角笔洗内涮个多回,直待那一盆清水墨色沉沉、浑浊不堪方才罢手。
“干请奶奶移步细瞧。”
秦樱闻声,不自禁起了疑窦,由况行恭搀着,徐往桌边一凑,眉头稍低,正见身前新书“福寿喜财”四个大字。
五鹿浑单手掌心朝上,前探着往秦樱眼目前一请。
“奶奶或可将祝掩当了在下乳名。”
此言一落,秦樱面上颊肉一颤,藏不住的一阵惊眩,心下一动,连忙计较道:福寿喜财而“无禄”;水失本色,笔洗混浊——如此一联,可不正应了那北国大皇子名姓?
“如此瞧来,稍后老拙需得令下人将这墨宝好生装裱,但求传此风雅于来祀。”
五鹿浑眨眉两回,浅笑晏晏;口唇微开,缓声应道:“如此一来,奶奶可还忧心那三人不依在下之令,擅将昨夜之事上报三经宗主么?”
秦樱闻声,心下反倒越发起了疑,着实想不通透眼前这拥华盖嗣冕旒的堂堂皇子,怎就跟闻人战胥留留等一干江湖儿女打成一片,现下还处心积虑豁出命去,非要从自己这处套弄出三个秘密来?思忖少时,秦樱又再转念,暗暗拊膺,不由后怕:幸而于其昏睡之时,我等未有痛下杀手;若是那刻未能前思后想,单单随性而为,只怕眼前宋楼上下已在不测之渊,顷刻为人毁巢破卵。
五鹿浑抱臂膺前,也不多言,唯不过时不时往秦樱面上送个一目,小心翼翼窥察情态。眼见秦樱若有似无一副不明就里之相,五鹿浑暗暗沉了心,低眉计较不迭:其这般面色,想来我更当留心,好好掂掇掂掇哪些事当问哪些不当问才好。
思及此处,五鹿浑讪讪一笑,自顾自又再取了座,眨眉两回,悠悠叹道:“奶奶现已知我来处,当可将心好生收在肚里。我这宗主徒儿之名,不过暂借,全为江湖游走便宜罢了。”
稍顿,五鹿浑直冲秦樱将手一摊,以为相请,待见秦樱返身,蹀躞两步重又取座,五鹿浑这方浅笑,摇眉缓道:“在下据巧蹈机,误打误撞寻得宋楼短处,却并无意以此引发江湖纷争,更没想着要挑了蜂案,教三经宗同宋楼拔剑张弩,势不两立。在下自小便对这偌大江湖心向往之,对些个武林传奇尤难释怀,现得奶奶纡尊臂助,慨允在下三条秘密,实为厚幸,铭感在心。”
“小子好一张巧嘴。”
“在下本就无谓中土外邦,亦不屑怀正道旁门。即便异教返归,引得江湖遍布血雨腥风,令得布衣生受倒悬之苦,在下虽不会言甚的‘何不食肉糜’,亦不愿扮作浮屠氏解救水火,求只求全了自己夙愿便可。这般言来,奶奶当知在下比尔等更不欲姬宗主知晓异教之事。再者说,在下现已表露身份,若做不得一言九鼎,岂非污了家父声名?”
秦樱哼笑两声,再不多加客套,眼波一横,沉声询道:“你且再问便是。”
“在下第二问,关乎一位江湖旧人。”五鹿浑面上一沉,一字一顿接道:“却也不知,当年那剑林圣手——剑横子杜前辈,眼下可在人间?若蒙天佑,传奇未老,那其现当于何处拄杖携壶、穿花籍草?”
秦樱闻声,眉头稍锁,应付一句“你且少待”,后则令况行恭倾身附耳,低声交待一二。况行恭也不含糊,听了吩咐,颔首不迭,利落折身夺门便去。
候个盏茶功夫,待况行恭归返,又再耳语两句后,秦樱这方清了清嗓,作势缓道:“不巧的紧,杜苦踪绪,前阵子已有人重金买了去。念着宋楼规矩,老拙实不好明言相告。”
五鹿浑听得此言,倒觉未出所料,不慌不忙往椅背内一靠,仰面向天,阖目笑道:“无妨无妨,若难直截了当,那便转弯抹角。”
况行恭一听,无肉的瓜皮脸呼喇往下一掉,口唇大开,嗓音却是不高,“你倒真将宋楼规矩当了南箕北斗。”